第5章 立夏:万物繁茂

不知哪里的港口传来一声汽船鸣笛,海鸥扑腾着翅膀飞起,纷纷越过淡蓝色天际。

在这样的清晨里,公交车安静驶过环海公路,夏末清凉的风从窗户灌进,前方少年压低的讲话声也不时飘进凌无书耳里。

凌无书没去注意话里的内容,他侧头望着窗外,看着那洒满细碎晨光的海出神。樊宫羽没搭话,两人似乎保持着一种默契,都不愿出声打扰此刻的安宁。

直到凌无书流放至海尽头的视线被一家小汽水店挡住。

汽水店有着七彩的招牌,凌无书还没看清,公交车就开了前去。他收回视线,这才发现他们已到了城里,低矮的楼房并排立着,底层各色商铺都开了门,街上陆续走着不少学生。一个系着红领巾的男生握着一支冰棍,经过包子铺时皱眉挥散雾气,结果动作太大,冰棍裂成两半,啪嗒一声砸在了地上。

凌无书略微扬起嘴角,将目光落在学生们聚集的橙色公交牌上。

公交车稳稳停下,一部分穿着黑领短袖校服的学生走了上来。他们大多三两结伴,有说有笑地就将身后空位填满,不少人手上拿着油条、花卷,甚至还有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生提着一笼小笼包就上来了,满车都是食物的气味。

凌无书虽然填饱了肚子,但还是咽下口水,注视着袋子底部渗了油印的小笼包,将行李箱往怀里搂紧,让出一条更宽的路。

司机从后视镜见大家都坐稳,笑着说了句什么,公交车便再次开动。

进了城后道路多了起来,中间还经过一段笔直开阔的田地,几个农人弓腰在镜面般的田里插着稻苗,不时抬头看向公交,叉腰抹过一把汗。

凌无书看得很认真,他的外婆也是一位农民,想必现在也在家乡稻田理着地。

过了那段田地,再停几个住宅区附近的站,就到了海曙中学站。

车刚停单衾文就站起来,握住凌无书后侧的那根白杆,滑步下了车。他中途没看凌无书一眼,倒是凌无书被他身上一阵清爽气息引得回头去。

而这回头,他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海曙中学雪白的教学楼,穿着黑白校服的高中生正捧着书在走廊外早读。

樊宫羽轻拍了拍他肩膀,凌无书立马让开。但樊宫羽却没有起来的意思,她同单知君轻声告别后,看向男孩:“小书知道路吗?去金华中学的。”

凌无书说:“嗯。再坐五个站就到了。”

樊宫羽笑笑:“是吗,我怎么觉得你记错了呢。”

凌无书说:“如果我妈妈没有说错的话,我就没有记错。”

樊宫羽示意凌无书坐下,轻笑道:“是,如果是东线,就没有记错,但我们坐的是环海线,只有一班,到金华得绕更远的路,喏——”樊宫羽指着另一边的路线图,“从海曙到金华,要十个站,三十五分钟。”

凌无书抬头去看前面的时间表,已经是早上七点半,离他新生报到还有三十分钟,看来如何也赶不上了。心里有些懊恼,但他没过分显露,只是说:“如果下次我要坐东线,是不是得在刚才第一个站下车,再转线。”

凌无书指的是那个有着特别多小孩儿的站。

樊宫羽说:“对,那站叫玻璃台,你可以从家里走路过去,也可以坐环海线到玻璃台后再转,不过中间会等得久些,但等明年东线增车就好了。”

凌无书默默点头,这才反应过来樊宫羽坐过了站。他略带歉意地指指窗外:“樊老师,好像坐过了。”

“没事,我不是班主任,不着急,而且我也不是坐过了。”樊宫羽说着,偏头对凌无书一笑,“我就是送你去金华报道的,会有些冒犯吗?没有事先提醒你,但其实我也是临时起意。”

凌无书连连摇头:“很谢谢你,樊老师。”

樊宫羽继续说:“知道你父母忙,你妈妈拜托过我们多关照一下你。”

凌无书听了心一跳,不由想起清早妈妈在沙发安睡的侧脸,垂下眼皮握紧了行李箱提手,微微提起了嘴角。

“所以书书不要见外了,你还小,就算已经习惯了独居生活,但生活中还有很多事是一个人无法完成的。这时一定要寻求帮助,强撑虽然能激发你的潜能,但也会磨灭你的精力,并且这说法听上去……也很像伪装自己脆弱的托词。”

凌无书微偏着脑袋,安静片刻,才开口:“其实,樊老师,站在很远的地方看我的生活确实会给人这样一个错觉。”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们这样好,如果我寻求帮助,某种程度上是打开了一个被伤害的豁口……我觉得激发潜能也不是伪装自己脆弱的托词,那是乐观,樊老师。”凌无书说着,对上了认真注视自己的那双眼,对将要说出的话更有了勇气,“只有把别人避之不及的视作养料,相信走过去后总能得到更好的自己,生活才会充满希望。”

樊宫羽有些困惑了,她轻声问:“所以你其实享受这些?”

凌无书不再作声。

片刻后,樊宫羽又说:“对不起。”

凌无书摇摇头:“没事的,樊老师,说不定有人享受,但我想不会是我。”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想来也是这个道理。”樊宫羽不知不觉忘记了凌无书的年纪,也可能觉得凌无书能有这么多思考,离不开各种书籍。总而言之,她默认了凌无书饱读诗书,就同水管边提起《诗经》的单衾文一样。

……

从公交下来时,已是九点十五。

虽然迟到,但金华中学外还是有很多学生,大多是高年级的学长学姐,穿着白色西装校服。他们站在气派的欧式建筑大门前,和气地给新生和家长答疑解惑。如果有需要,想必也会领学生进教室,因为凌无书看到校园里面已经有好几个这样的配对。

“金华的教学模式和其他学校很不同,你看建筑应该就能感受出来。”樊宫羽说话间,一个身姿挺拔的少女朝他们走了过来,女生虽不高,但气质很卓越。

她很有礼貌地称呼了二人,问清楚班级后,便领着他进了大门。樊宫羽见金华中学如此周全,也就此放心,朝金华街区远去。

学姐自我介绍说叫阮渡,叫她小渡学姐就好了,她说她笃定以后二人还有机会打交道,因为她所在的话剧社团招新必定会争取他。

凌无书摇头:“小渡学姐,我不擅长表演。”

阮渡不太认可地摇头:“你试都没试过呢……你看你讲话的声音很好听,长得也俊气……看那边——”阮渡指着一个方向,下一秒就挥手,高声道:“裴常宜!”

裴常宜正站在一个喷泉花坛旁,他脱掉了西服制式的藏青外套,穿着一件短袖衬衣,在日光下朝这边看过来。距离较远,他先是默了片刻,随后从上衣口袋掏出眼镜,架在鼻梁上。

看清两人后,裴常宜温和一笑,合上了手册,快步走来。

“是又要把小学弟交给我么?”裴常宜对阮渡笑着说。

“是啊,他在四楼,我可不想爬楼梯。”阮渡说着,看向凌无书,“小学弟,你跟裴学长上去就行了,他可比我周到……”阮渡眨了一下右眼,转头就朝校门口跑。

喷泉偶尔溅出两三滴水,凌无书朝外走了几步,抬头看着裴常宜。

这人和单卿文一样高,和他们对视于凌无书而言都很累,凌无书又收回视线:“学长,请问我是先去宿舍还是教室。”

裴常宜说:“我们先去教室找老师报道,至于你的行李箱……”

凌无书:“我自己可以上去,但行李箱,能不能麻烦学长帮我照看一下。”

回了寝室,刚打开行李箱,一个粉红色的毛绒玩偶就滚了出来。

凌无书原以为这一天的到来自己会很生气。但他此刻内心异常平静,比凌成洲在搬家时,告知他初中仍要住校的心情差不多。

父亲总讨厌他抱玩偶的样子,他说天塌下来的时候,男子汉手里拿着的只能是剑。他觉得,只有女孩子才需要抱着玩偶,因为玩偶是柔软的,美好的,但男子汉的世界只有刀剑。

凌成洲说这话时,总是皱着眉,他知道自己是一位孩子的父亲,于是那锋利的薄唇在开闭间,便说出一串串很奇异的话。就像是套着童话封皮的男人成功日志,凌无书在其中懵懂地猜测父亲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

有很长一段时间,那都是凌无书恐惧却又期待的日子。他的父亲,总是远远地站在家里开阔的地方,沉默地同凌无书在不经意间对视。有时他会朝凌无书伸手,将他招呼过去,却又不说什么。一直到凌无书抬起头,他才提起一点嘴角:“你妈妈说,你儿童节上□□唱得了奖……儿子,我很为你骄傲。”

凌无书不知道怎么回答。

因为那天已经在九月,早不是六一儿童节。而他参加的节目是年级组织的情景剧,他只是上台在主角悲伤时唱了一首插曲,也并不是独唱得了奖。

凌无书扬起头,说了句:“谢谢。”

凌成洲仍旧是那副威严的样子,只是眉心肉眼可见松懈了一些,像完成了什么使命。他拍拍凌无书的肩:“时候不早了,去睡觉。”

凌无书点头,去拿放在沙发上的粉红豹。

“回来!”凌成洲叫住了他,手指着粉红豹,“等上初中就不许再带。”

凌无书像是被雷劈在原地,浑身汗毛倒竖。这个命令让他感到恐慌。

他因五岁就和父母分床睡,而被称作男子汉,同样也因十岁放不下粉红豹,而被视作性格软弱的懦夫。

但他只是想要一个可以取暖的玩偶。

看着手里的小号粉红豹,他知道这是妈妈对自己的私心,也是来自父亲的警告。

凌无书从来不去看同寝室的人床头会摆什么,他自暴自弃地将粉红豹放在中央的共用自习桌上,冷淡回绝了新玩伴的夜宵邀请。

三人走后,宿舍冷清又安静。

凌无书又发了一会儿呆,才慢慢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和室友们培养关系的最佳时期。

这也是一个糟糕的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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