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斯羡的数据模型还没正式交付,一个新的变量就扰乱了翟星辰的生活——
他的房东。
电话是在一个午后打来的,房东的嗓门很大,即使没开免提,声音也清晰地漏了出来:
“小翟啊,不是我不讲情面,这封控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我儿子结婚急用钱,下个季度的租金,你看能不能先转过来?”
挂了电话,翟星辰把手机扔到床上,像扔一块烫手的砖头。下个季度的租金,加上之前父亲看病欠下的、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的债务,数字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有点喘不过气。吉他安静地靠在墙角,琴身上的贴纸仿佛也失去了色彩。音乐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对抗不了现实的铜墙铁壁。
他在房间里踱了几圈,焦躁像蚂蚁一样啃噬着他的神经。最后,他习惯性地摸上阳台,好像那片狭小的空间能给他一点喘息的机会。
他没带吉他,只是靠着栏杆,望着楼下偶尔经过的、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发呆。天色阴沉,似乎又要下雨。
隔壁阳台的门响了一下。郝斯羡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玻璃饭盒,里面装着看起来……颇为可疑的、汤汁浓郁的食物。
“午餐,多了。”郝斯羡把饭盒递过来,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稳。
翟星辰低头一看,一股极具冲击力的、酸爽中带着奇异“臭味”的气息直冲鼻腔——
是螺蛳粉。
他抬头,有些愕然地看着郝斯羡。这人平时的饮食看起来跟他的人一样清爽克制,怎么会突然“多”出螺蛳粉这种东西?
“你……还好这口?”翟星辰忍不住问。
郝斯羡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也对这味道有些抗拒。
“剧团同事给的,尝试性制作。失败品。”他顿了顿,补充道,“但可食用。”
翟星辰看着那碗卖相其实还不错的螺蛳粉,又看了看郝斯羡那张没什么表情却莫名透着点“处理厨余”意味的脸,忽然笑了。那点压在心口的沉重,好像被这碗格格不入的螺蛳粉撬开了一丝缝隙。
他接过饭盒,拿起旁边准备好的一次性筷子,拌了拌,深吸一口气——
别说,闻惯了还挺上头。他挑起一筷子,吸溜进嘴里,酸笋的脆爽,米粉的滑韧,汤汁的酸辣鲜香瞬间在口腔炸开。味道居然相当正宗。
“失败品?”翟星辰边吃边含糊地说,“郝老师,你对‘失败’的标准是不是太高了?”
郝斯羡没有回答,只是靠在栏杆上,安静地看着他。他的目光比平时停留得更久一些,像是在观察一个复杂的、正在运行的程序。
翟星辰吃着吃着,速度慢了下来。胃里被**的食物填满,带来短暂的慰藉,但心里的那块石头还在。他放下筷子,叹了口气,目光没有焦点地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
“刚才房东来电话了,”他声音有些低,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这个唯一能接纳他此刻情绪的阳台上,寻找一个出口,“催租。……还有之前我爸看病欠的债,像座山。”
他没有详说具体数字,那太**,太狼狈。他只是陈述了这个事实,像陈述一个无法改变的天气。
郝斯羡沉默着,没有立刻回应。空气中只剩下螺蛳粉残余的味道和远处模糊的城市噪音。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翟星辰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给出一个冷静的、基于逻辑的分析或建议时,郝斯羡却开口了,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翟星辰心湖:
“我父亲也是病逝的。胃癌。”
翟星辰猛地转头看向他。
郝斯羡没有看他,依旧望着远方,侧脸在阴天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
“那时候我刚考上大学。他做了一辈子电工,最后躺在医院里,还在担心我下学期的学费。”
他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太多悲伤,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旧闻。但翟星辰却从那平静底下,听出了某种深埋的、与他共鸣的沉重。那是来自同一片土壤的苦味。
“他临走前跟我说,”郝斯羡继续道,声音低沉,“‘斯羡,别学我,一辈子跟电线和螺丝较劲,没出息。’”
翟星辰的心被攥紧了。他想起郝斯羡放弃稳定的技术员工作,转行去做灯光师。那不是离经叛道,那是一场沉默的、对父亲期望的奔赴。
“所以,”郝斯羡终于转过头,看向翟星辰,那双偏圆的桃花眼里,没有了平日冷静的分析,只剩下一种深切的懂得,“我明白。”
简单的三个字,没有任何华丽的安慰,却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力量。它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翟星辰一直紧锁的某扇门,让那些被压抑的焦虑和孤独,终于找到了流淌的出口。
翟星辰看着郝斯羡,看着这个总是用数据和理性包裹自己的人,此刻卸下所有铠甲,露出内里与他同频的伤痕。他忽然觉得,那碗螺蛳粉的酸辣劲直冲眼眶。
他飞快地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圈,拿起筷子,用力地扒拉着碗里剩下的米粉,含糊地“嗯”了一声。
两人都没再说话。阴沉的天空下,螺蛳粉奇特的味道尚未散尽,两个来自不同小城、背负着相似沉重往事的灵魂,在武汉这个被封控的阳台上,共享着一段沉默的、却震耳欲聋的共鸣。
郝斯羡看着翟星辰低垂的、发顶有些凌乱的脑袋,手指在栏杆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像是在输入一段无声的代码。
他知道,债务数据无法直接代入他正在构建的演出收益模型。这是一个需要另辟蹊径求解的方程。
而翟星辰,在酸辣的味道和汹涌的情绪平复之后,抬起头,望向郝斯羡,扯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这粉,味道真够劲。”
郝斯羡点了点头。
“嗯。”他停顿了一下,像是经过了严谨的评估,然后说,“下次改进配方。”
还有下次。翟星辰看着他又恢复了些许冷静的侧脸,心里那块沉重的石头,似乎被挪动了一点点。至少,在这条看不见尽头的无名路上,他好像,不再是独自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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