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睁开眼,依然是车内逼仄的空间,和车外昏暗的隧道。
以及,不出意料的,循环播放的广播女声。
许晓隽转头去看凌昊,意外地看到他的脸色又白了几分,眉头紧锁,脖子上爆出青筋,握在方向盘上的手微微发抖。
“你到底怎么了?”
“可能是着凉了,不碍事。”凌昊从嘴角费力吐出几个字。
这时,正好前面车流行进速度逐渐放缓,一阵龟速滑行后,终于完全停滞住。凌昊将身体伏在方向盘上,从手臂间溢出声痛苦的喘息。
许晓隽快速解开安全带,下车,绕到驾驶座一侧,打开门,轻拍凌昊的肩膀:“你休息,我来开。”
凌昊张嘴要说什么,被她不由分说半拖半架弄下车,塞进副驾驶,还甚为贴心地替他系好安全带。
车流暂时没有动起来的趋势,许晓隽又去后排一通搜罗,找到一条毯子、一瓶矿泉水,统统扔到凌昊身上,然后自己又埋头在驾驶座捣鼓着什么。
凌昊哭笑不得,将毯子团成一团抱在腹前:“我又不是林黛玉。”
“是么?”许晓隽头也没抬,“我看你可病娇得很,水是不是得我替你拧开?”
凌昊默默去拧矿泉水,刚一发力,“嘶——”地一声,弯下腰收紧手臂,将毯子紧紧勒住。
“别动了胎气!”许晓隽假装惊呼,一把抢过矿泉水瓶,拧开递回去。
“你……别气我啊!”凌昊气若游丝地发出一句毫无威慑力的警告。
又埋头捣鼓了一阵子后,一阵悠远舒缓的民谣音乐从音响里倾泻出来,流淌在整个车厢里。下一秒,像是被音乐激活了似的,车流缓缓动起来。
凌昊在音乐里逐渐放松身体,闭上眼睛,蜷靠在椅背上。
一曲终了,灌进车内的风渐渐带了一丝凉意,这意味着离隧道出口越来越近了。
许晓隽正襟危坐,每隔几秒就观察后视镜,寻找那辆幽灵白车的身影。
“来了。”凌昊轻声说。
许晓隽应着他的话音看去,果然,一辆白车出现在后视镜里,不同于其他车辆的是,它显得格外不稳定,短短几十秒内,它在几个车道之间连续超车、变道,此刻,正快速逼近他们的车。
许晓隽感到全身的血液在身体里坐了几道过山车,先是涌上了大脑,接着聚集到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继而攻占了砰砰作响的心脏。她深呼吸一口,极力驱散一切杂念,让自己只专注在出口的到来,和与后方白车的拉锯上。
眼看白车又一个猛地加速,离他们只有一步之遥,许晓隽抓住一个极为狭窄的间隙完成一次变道,引来隔壁车辆尖锐的鸣笛声和司机的破口大骂,骂得极为难听。
“我骂回去?”凌昊病中挣扎坐起,见不得她挨骂的样子。
“你能骂得比他好么?”
“……不能。”
“那就闭嘴。”
白车几次想要贴上来,都被许晓隽惊险躲过,两辆车始终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收音机里的音乐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一阵低沉的鼓点,像极了暴风雨来临前的阵雷。
在这个极度紧张的时刻,许晓隽心里却生出一丝奇妙的感觉——就像小时候,每逢重要考试前,越是需要集中注意力,就越有一些念头要自己冒出来——这个世界的一切事物,大到天地、海洋,小到收音机里播放的音乐,似乎都与她的意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她没有时间多想,出口就在前方不远了,光亮从一个小小的点已经逐渐扩大成一扇窗口,那是她逃脱白车的窗口。她找准机会加速,插到一辆保姆车的前边——在她的刻板印象里,开这种车的,一般都是有钱人专门请的司机,驾驶技术成熟老道——两车一前一后冲出了隧道口。
下一秒,许晓隽踩下刹车。
后面的保姆车不负她所望,反应极快地跟着刹车,但似乎被更后面的车顶了一下,轮胎在路面上发出粗粝的摩擦声,最后将将停在许晓隽的正后方。
整个隧道口经历了一阵车与车之间的混乱,随后爆发出人与人的嘈杂声——所有来得及、来不及紧急停车的司机,都在短暂的沉默后爆发出谩骂或是疑问。
许晓隽紧紧盯着右侧后视镜,这一次,她不许任何杂念进入她的脑子。
3,2,1
白车从应急车道冲出隧道!
她毫不迟疑地踩下油门,猛地斜切过去,将毫无防备的白车顶到桥侧边的水泥围栏上。外面,就是大海。
白车在惯性下又往前冲了一段,被许晓隽加大力度紧紧挤压住,车身一点一点被挤上水泥斜切面,倾斜成了近乎垂直的角度。
一黑一白两辆车就这么停在隧道出口不远处的桥面上。海风吹拂,带过来些许腥气,隧道口的嘈杂声一下子显得格外遥远。
许晓隽从车窗望出去,掠过凌昊,直直看向白车的驾驶座。
里面那个男人,她的前男友,江河,正在不甘心地疯狂推动车门,发现确实无法推开后,又将身体从半开的车窗探出来,直到他察觉到许晓隽的眼神,才像被点了穴一般停住动作,就这么半卡车窗里,狼狈地望着她。
“为什么要杀我?”许晓隽冷静地问。
“为什么一定要分手?”男人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哑。
“就为这个?”许晓隽的语气没有明显波澜,“我没报警,只是分个手而已,还不够留情面么?”
男人一瞬间被噎住,胸膛剧烈起伏,指着许晓隽嘶吼:“你这个女人,真的没有心么?!”
“没有心?要是我真的没有心,你现在已经在海里了。”许晓隽直直看着男人血红的眼睛,开始反思自己对他留的这最后一丝情面是不是有些多余,毕竟,上一次,他可是二话不说将她的车撞下了桥面。
男人胸膛起伏着,回望着她的视线。
在两人的沉默对视中——
“咳!咳咳!咳咳咳!”一阵颇为刻意的咳嗽声乍然响起。
凌昊抱紧毯子,眼角咳得有些泛红,身体微微前倾,挡住许晓隽看向江河的视线,柔弱道:“疼……”
许晓隽收回视线,瞥了凌昊一眼,正打算倒车,被车窗上的撞击声打断。
江河似乎被他们两人的互动激怒,又一次陷入疯狂的情绪当中,他一拳一拳砸在凌昊右边的玻璃上,没多久,车窗外一片血迹模糊。
“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许晓隽最后叹了口气,猛地踩下油门,在尖锐的摩擦声中,将白车硬生生顶成了直角朝天,车头战战巍巍戳向天空,车身凄惨而惊险地在半空摇晃一阵子,终于勉强定住没有掉去。
她不再留恋,迅速倒回车道上,几个加速,朝着跨海大桥宽阔的桥面驰骋而去,将白车,以及所有愣在隧道口的车辆统统甩在身后。
*
跨海大桥连接的是尧海市和它的一个离岸小岛——东来岛,本来这个岛籍籍无名,但近两年被一部电影带火,一到节假日就挤满了游客,跨海大桥也随之拥堵,没想到,在这个不知道是什么世界的世界里,她一路畅通地行驶过跨海大桥,开上小岛。
她漫无目的地顺着岛上的主干道开了一阵子,到了海边一处岩石崖壁边。乌云缀在很远的地方,海面一片风平浪静,微风拂过,将海浪轻轻柔柔地卷到岸边的岩石上,激起一层白色泡沫。
“看那儿,”凌昊伸手指向一块往海里凸出去的岩石,“有彩虹。”
许晓隽一刻不耽误,冲着他指的方向,双手合掌,两眼紧闭,嘴里念念有词。
凌昊失笑:“许什么愿呢?”
“只要让我活着回去,我,愿意单身三年,啊不,五年!”
凌昊脸上的笑退得比光秃秃的岩石还要干净,他皱眉将她合着的手掌往下按,语气带着一股子火气:“这也值得你许这么大的愿?许晓隽你听着,我一定带你回去!”
许晓隽横他一眼:“你急什么眼,牺牲的是我!再说了,你这副娇娇弱弱的样子,怎么带我出去?”
凌昊胸膛猛地起伏了片刻,嘴闭了又张,半天也没憋出半句话,脸色由苍白转为惨白。
许晓隽赶紧拍拍他的背给他顺气,温言安抚:“别气,我开玩笑的!我许的是你身体赶紧好起来,咱俩绝地反击,安全回家,吃一顿大餐!”
“……是不是饿了?”凌昊默默自己平复了情绪,往四下观察了一番,说:“那边有住户,我去给你找点吃的。”
许晓隽拉住他:“你还没好,在车上休息好了,我去化缘。”
在来的路上,他们反复确认过,没有手机,没有钱包,没有现金,什么都没有,确实只能是化缘。
“没事,现在只是有点闷疼了,”凌昊轻轻抚了抚腰腹,那里的衣料惨遭蹂躏,皱得可怜巴巴,“你在车上带着,锁好门,千万别下车。”
凌昊离开后,许晓隽百无聊赖地望着远处的海面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
“汪!汪汪!”
两声狗叫声猝然响起,让许晓隽瞬间绷起神经——那是她最熟悉的声音。
往车外望去,果然,在海边的悬崖边缘,一只大金毛冲着车子的方向,边叫边摇着尾巴。
“憨憨!”许晓隽失声喊道,心提到嗓子眼。那是她的狗,在她的精心照料下,一向都是毛发飞扬、没心没肺的样子,眼下这条脏兮兮、毛发杂乱、畏缩不前的狗一点也不像憨憨,但她一看就看出它就是。
在许晓隽的呼唤下,憨憨往前挪动了半步,便停下,又往后退了几步,离悬崖边缘更近了。
“停下!”许晓隽厉声喊道,“别动了憨憨!”
她顾不得别的,跳下车奔向海边,将憨憨紧紧搂住,感到它温热的身体在她怀里瑟瑟发抖。她拍着它的脖子安抚:“好了好了,别怕,憨憨。”
她站起身,拉着憨憨的项圈,往远离悬崖的方向后退,直到后背撞在一个不软不硬的物体上。
她缓缓回身,抬头,与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对视到一起。
其实在奔下车的那一刻,她就有所预感。憨憨作为诱饵的性质太过明显——那是江河送她的狗,这个世界上除了许晓隽自己,唯一能让憨憨听话,或惧怕的,就只有江河了。
但她没有办法,这个诱饵直击她的软肋,就算再来一百次、一万次,也是一样的结果。
“我错了,”江河瞪着猩红的眼睛,直勾勾地对许晓隽说,声音与之前比可以称得上轻柔,“晓隽,我不该打你,别离开我好么?”
许晓隽抱紧憨憨,努力让声音显得平稳:“江河,我们回去再说吧,我们带着憨憨一起回去好不好……”
“我们”这个字眼显然安抚了这个男人,他僵直的眼神一瞬间柔和下来,伸手去摸憨憨的脑袋。憨憨往许晓隽身后缩,躲过他的手掌,他也不以为意,只直直盯着许晓隽的脸。
“那你跟我上车吧。”他说。
许晓隽看向不远处的白车——如果它还算得上一辆完整的车的话——缺了一侧后视镜和另一侧的车灯,车头严重凹陷,前挡风玻璃消失了半面,另外半面裂得像张蛛网,一只雨刷颤颤巍巍地支在空气里,在许晓隽眼皮子底下撑不住地倒下,发出“噔”地一声。
“我们……分头开吧,我带憨憨开这辆。”她指向她和林昊开过来的那辆黑车。
江河的眼神一下子又暴戾起来,表情瞬间狰狞如野兽,许晓隽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他嗓子里发出的呜咽声。
“你别激动,”她不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脚后跟半悬空地踩在悬崖边缘,她努力把憨憨护在身前,“我们还年轻,就算不在一起了,也可以有别的选择——”
“别的选择?!”这句话彻底点燃了江河的疯狂,他指着凌昊的车子吼道,“许晓隽,你是不是迫不及待要跟那小子在一起!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死!!”
他吼出来的气流几乎足以将许晓隽推下悬崖,她一把提起憨憨,往侧面跑去,但没跑几步,就被一记重击敲在脖子后方。
憨憨疯狂吠叫,她来不及安抚它,便整个人软倒,陷入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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