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轰隆——
沉闷的雷声由远及近地铺过来,雷声落下后,海浪翻腾的哗啦身连绵不绝,环绕四周。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咸腥的味道。四下里阴沉昏暗,像是被浓雾笼罩,什么也看不清。
再次恢复意识时,许晓隽听到、闻到、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后颈一阵酸痛,让她忍不住蜷缩起身体,随着动作,哐啷的金属声和束缚感从右手手腕处传来,下一秒,冰凉黏腻的触感从紧贴着的手掌以及十指交接处传来,让她如坠冰窟。
“晓隽,你醒了?”阴暗处,江河的声音响起,透着怪异的亲昵,和让许晓隽感到不祥的兴奋。
她用力想抽回手掌,却被牢牢握住,对方甚至更令她作呕地用拇指在她的手背上一阵摩挲。
“快了,我们很快就可以永远地在一起了……”
“什么意思?”许晓隽警觉地问。
昏暗里,江河将头扭过来,如果光线足够亮,应该可以看到他用“深情”的眼神凝视在许晓隽脸上。
“马上就要涨潮了——”
他的话音还未落,“哗啦”一声海浪砸在外墙上,将整个屋子震得晃动起来,许晓隽这才意识到,他们身处的是海边的一座小屋。
“听!已经来了!”江河的声音更加雀跃,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中疯狂转动,发出诡异的精光,“过不了一会儿,我们就会手牵着手,被海浪带走,一起安眠在大海深处……”
许晓隽觉得喉咙被一双大手扼住,一时分不清是生理性还是心理性地失声,只有大大的“变态”两字堵在她的胸口吐不出来。
又是一声巨大的海浪声袭来,门板扛不住海浪的冲击,被撞开,海水灌进屋内,一瞬间就淹没他们的下半身。水面快速升高,浮力将他们的身体托起来,许晓隽扶住身后的墙面努力保持平衡——虽然它在海水一波紧似一波的冲击下已经发出咿咿呀呀的哀鸣声。
就在这时,远处的某个地方传来模糊的呼喊声和汽车的引擎声。许晓隽愣了一瞬,挣扎着起身,冲着门的方向冲去:“凌昊!我在这儿!”
江河被她拉得一个趔趄,但下一秒就极快地反应过来,将她拽进怀里,一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使劲推门。
“你老实点!”
老实?许晓隽心说:现在老实一时,海底老实一世!
她趁江河分心去撑住门板,对准他的虎口猛咬下去,痛得他大喊一声,将许晓隽一把推倒。
几乎就在同时,巨大的冲击撞到门上,紧接着,黑色车头破门而入,将整个门框撞得四分五裂,其中一段木头腾空飞起,重重砸在江河脑袋上,下一秒他就应声倒下。
凌昊从车里钻出来,依旧惨白着一张脸,一把将许晓隽从水里拉起来,将她转了个圈,上下左右打量一番,问:“没受伤吧?”
见她摇头,凌昊牵住她便往外走,被极为沉重的力道牵制住,这才看到许晓隽和江河拷在一起的手腕,脸色一下子由严肃转为阴沉。
海水涨得飞快,眼看要没过腰了,来不及更多思考,凌昊扯过一块浮在水面上的门板,将江河晕死过去的身体像搭抹布一样半搭在门板上,一手托着板,一手拉着许晓隽,趟了出去。
外面一片末日般的景象。
天空遍布乌云,海天之间一片昏暗。雷声不断,隔一会儿便有闪电乍起在不远处,照亮一片翻滚的海浪。
就在他们走出来之后,身后的木屋禁受不住海浪的冲击,彻底散架。
“凌昊,我…”许晓隽自由的一只手在水面上下扑腾,窘迫道,“我不会游泳。”
凌昊将她的双手带到江河趴着的门板上,单手楼住她的腰,让她的身体平衡在水面上方,开始往陆地的方向划去。
但涨潮的速度远远超过他们游的速度,海浪的冲击下,许晓隽和江河随时有掉下去的危险,而凌昊的体力已接近极限。
他停下徒劳的动作,努力平复剧烈的喘息,对许晓说:“等我一会儿。”
没等许晓隽回答,他猛地沉下去,消失不见。
许晓失去依托,极为慌乱,看着死肉一般摊在门板上的累赘,非常希望自己是被砸晕的那一个。
风浪一阵比一阵更猛烈,眼看四周都已变成一片汪洋,他们的门板就像一片不起眼的叶子漂在海面。就在绝望之际,终于,凌昊从不远处的海面冒出来。
“你终于回来了!”许晓隽喊道,看到凌昊身后拖着的两只救生圈。
在凌昊帮助下,许晓隽穿过一只救生圈,终于感觉自已对身体有点掌控,不用紧紧扒着那块单薄的门板,她冲着凌昊扯出个微笑,但马上被一个控制不住的冷战打断。
凌昊伸手将挡住她眼睛的一缕湿发擦到她耳后,直直地町着她的眼睛,许晓隽被他盯得发毛,迟疑地问:“......怎么了?”
凌昊握住她的手,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但仍听得出来气息极为虚弱:“不要惊慌,不要手脚乱动浪费体力,尽量保持平衡,等风浪小了,就往岸边划……”
他越说,气息越弱,说到最后,实在支撑不住,闭眼缓过一阵,才继续说完:“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你要做什么?”许晓隽听出不对,不安地问。
凌昊又深深看了她一眼,接着便转身,将另一个救生圈粗暴地套到江河的脑袋上,拽出他没被铐住的那只胳膊。
许晓隽急忙拉住他:“只有两个救生圈!”
“不这样的话,你会被他拖死,”他将江河推下门板,自己伏了上去,腾出一只手拉住许晓隽,“我水性好,可以靠这块板子撑一阵子。”
“林昊,你不用这样!何况——”许晓隽慌乱地喊道,她环顾四周,试图在一片汪洋之中找到点什么来支撑她的话,“何况,这个世界是假的,不是么?”
凌昊握住她的手紧了紧:“我已经分不了真假了。不管是真是假,我都不想让你和他死在一起。”
“我和你……我们没有那么深的交情,我这个人最怕欠别人,尤其是人情债!”
凌昊露出个惨白的笑容,轻声说:“只是你单方面对我没交情......你不知道,当我回到悬崖边,看到空车和那些像是挣扎坠落的痕迹,我——”他顿住,垂下眼睛,把一些到了嘴边的话憋了回去,“不过没关系了......是真是假,有交情没交情,都不重要,我的选择遵从我自己的本能,你只需要保护好自己就好。”
许晓隽不是很理解他的话——什么叫她单方面对他没交情,又什么叫遵从他的本能,他的本能让他牺牲自己也要救她?
但大脑和嘴巴都被冻得迟缓,她只能下意识紧拉住他的手,以抵抗海浪的冲击。
但人类的力量在狂暴的潮水面前实在微不足道,一道足有两三米高的海浪像墙一样砸过来,瞬间将他们拍到水面之下,等再浮上来时,许晓隽只看到水面上七零八落地浮着几块残破的木板。
“凌昊!”她慌张喊道。
不见任何回应。
她连着喊了几声,都是如此。海面宽得无穷无尽,就连木板也逐渐漂远,进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从没见你为我这么着急过。”一个声音在旁边幽幽响起,江河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半睁着眼睛,歪在救生圈上。
许晓隽没有理睬他,自顾往四周眺望。
“别找了,他死定了,”江河轻飘飘地说,从嘴角发出声嗤笑,语气中尽是嘲讽,“费了这么半天劲,还是我和你走到最后,呵,何必呢!”
许晓隽眼神冰冷地看着江河,将套着手铐的那只手举起来,扯得江河也不得不跟着抬手,露出泛着寒光的手铐: “为了让我活下去,他把救生圈让给你,而你,只想拖着我死。”
江河愣住,原本搭在救生圈上的胳膊像是被烫着了似的抬起,片刻后又无所适从地放下,怀疑地问:“你们认识多久了?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同事而已,救我只是出于男人的自尊心,或是责任感。很可惜,这两样你都没有。”
江河被她的话激得脸上肌肉一阵抽搐,愤恨地喷出口气,瞪向一边。
两人沉默地在海上漂浮着,海浪渐渐柔和下来,原本阴云密布的天空慢慢变得晴朗,只剩一轮明月当空。
虽然许晓隽觉得和江河绑在一起漂在海上的境况还不如死了的好,但她又不忍辜负凌昊消失之前交代的话,索性有一搭没一搭地慢慢划着身边的海水,慢慢地,海岸线越来越近,月亮升到天空正当中时,他们成功地划到了陆地上。
上岸后,许晓隽一头躺在沙滩上,盯着正当空巨大的月亮,一动不动。
一旁,江河坐着看了她半天,问:“跟我回去吧?”
许晓隽一点反应都没有——此时此刻,她甚至有点想念那个毫无人气的AI女声。
江河有些恼怒,胳膊猛地发力,将许晓隽的身体拖到自己身下,从上往下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莫非你在为那个男人的死伤心?”
许晓隽直接将眼睛闭上——这一局怎么这么漫长?前两次跟凌昊在车上的时候没觉得时间这么难熬啊!
江河气血上涌,双手掐住她的脖子,一点点收紧力道,不到半分钟,许晓隽便被掐得满脸通红,刚刚在海上已经力竭的身体根本翻不起什么抵抗。
就在她失去意识的边缘,一道尖厉的犬吠声在海边响起,下一秒,一团湿漉漉的东西从半空中掠过,将江河的身体掀翻在侧,进而激烈纠缠在一起。
许晓隽翻身一阵剧烈咳嗽,恢复视线后,看到憨憨压在江河身上撕咬着,瞬时大喜过望,但不等她爬过去抱住它,它又松开江河,转头冲回海边,游到离岸边不远的水里,咬住一团什么,一点一点拖上岸来。
许晓隽定定望着,终于认出,那是一个人。她挣扎着跪起身,看着那团东西一点点靠近,近到足够分辨的那一刻,才难以置信地捂住嘴出声:“......凌昊?!”
凌昊苍白得像个鬼一样,任由憨憨将他拖到许晓隽身前,听到那声透着惊喜的呼唤,闭着的眼皮微微滚动,嘴角上扬,有气无力地应道:“声音......怎么这么哑?为我......哭了?”
许晓隽仍愣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确定眼前真是个活人,喜悦瞬间化成力量,一拳轻捶在林昊身上。
“唔……”凌昊发出声略显夸张的闷哼,捂住肩膀,睁眼看向许晓隽,视线落在她脖子上一圈鲜红狰狞的印记后,立刻僵住,笑意瞬间退散,边撑着身体坐起来边皱眉问:“怎么弄的?”
许晓隽没答话,凌昊这才看向一旁的江河,后者从刚刚起就一直冷眼旁观,这时对上凌昊的眼神,也不躲闪,就这么大剌剌地回瞪着。
一只手掌缓缓伸出,挡在他们之间,阻隔了两人视线,手的主人许晓隽凑到凌昊耳边,十分识时务地小声道:“别看了,现在我们俩加起来都打不过他......”
凌昊一阵无奈的失笑,脱力地又摊回地上。这时,憨憨摇着尾巴凑过来,用鼻子拱了拱凌昊的脸,凌昊伸手摸了摸它的头。
许晓隽一把抱住憨憨,脸使劲在它身上蹭了又蹭:“好样的憨憨!”
凌昊笑着看了会儿,问:“它是你的狗?”
许晓隽点点头:“它看起来憨,其实很聪明,幸亏它把你救回来了,我可不想平白欠同事这么大一个人情。”
凌昊眼眸微不可见地暗了一暗,没多说什么,躺着任由这只虽是第一次见面但颇为自来熟的大金毛在他身上东嗅嗅西蹭蹭。
“憨憨!矜持点!”许晓隽想把狗捞回来。
“没事,它和我投缘。”
话音未落,旁边响起一阵突兀的轻笑声——在两人一狗显得温馨平和的画面之侧,刚刚一直沉默的江河低着头,笑声像是从胸腔里发出,带着诡异的震颤。
他越笑越收不住,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笑着笑着,他仰头直冲天空,双膝跪地,两手摊开,浑身和脸上的肌肉随着笑声疯狂抽动,笑意鼎沸时,两行眼泪居然从血红的眼眶中滚落。
憨憨吓得收紧尾巴,缩进许晓隽怀里。凌昊微微侧身插在许晓隽和江河之间,防备地看着他癫狂的样子。
与此同时,海天之间的风景急速变幻。
原本近在咫尺的潮水退去,转眼间已只能望到一道白线,与天空的边界几乎分辨不清。另一边,陆地上原本应有的树木、房屋、道路......像是从没有出现过一样,消弭于无形之中。
天空正中,不久前还足以照亮一切的满月,眼下只剩细细一道弯钩,光芒不再,显得格外暗淡。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海浪、飞鸟、风声、虫鸣......刚刚还嘈杂的万物瞬间安静得没有一丝生机。
许晓隽自由的那只手被凌昊握住,手掌传递的温度与另一只手腕上金属的冷硬形成鲜明对比。
江河终于停下了狂笑,对周遭变化似乎无知无觉,只直直看向许晓隽,眼神里没有了疯狂,只剩空洞。
“我输了。”
“晓隽,我没有别的想法,我只是想看到你对我有更多情绪。这么久以来,你在我面前永远是一个完美的女朋友,不作不闹,不生气,不撒娇,也不吃醋......”
“刚开始,我很开心我有你这么一个完美的女朋友,但慢慢地,我才意识到,没情绪,就是不在乎啊......”
许晓隽看着江河,眼里透出茫然,脱口而出:“我没有——”
但马上又愣住,仿佛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
“我故意冷落你,你就自己呆着,从不主动问我为什么,在我终于忍不住去找你时,你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我借酒发疯,让你在大街上丢脸,你却毫无怨言地为我收拾烂摊子。甚至在我故意找茬吵架的时候,你也只是走开,让我一个人冷静。”
“呵,”江河自嘲地笑了,看了一眼憨憨,“没想到......最终是因为那条狗......就因为我踢了它一脚,我才终于看到了你的情绪。”
说到这,江河脸上浮现出一丝痛苦:“我知道,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打你那一巴掌,但是晓隽,你要我怎么接受,我在你心里不如一只狗?”
凌昊微微皱眉,握住许晓隽的力道大了几分。
“可是今天,我看到了你是可以有情绪的。”江河的声音里带了些颤抖。
“你关心他,你在乎他的死活。”江河指着凌昊说道。
“他救了我的命......”许晓隽下意识道。
“那我只有也把命给你,才能让你露出一点点情绪?”江河不甘地问,没等许晓隽回答,他便带着讥讽的笑意摇摇头,“那我确实比不了,谁能跟一个不要命的疯子比呢,就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同事?!”
许晓隽看向凌昊,其实她也有一样的疑惑——凌昊为她做的实在太多了。而凌昊只是低头不语,握住许晓隽的手上加重的力道昭示他并不如表面那样毫无波澜。
光线越发昏暗了,整个世界仿佛只有他们所处的小小一块天地被微弱的月光照着,大海和陆地都消失了。
“晓隽,我决定放弃你,也放过我自己了......”江河终于喃喃道。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吧嗒”一声,铐住他和许晓隽的手铐打开,掉落在地。接着,一切陷入昏暗,就好像,这个世界即将随着江河的放弃而消散一样。
最后的光线里,许晓隽将憨憨搂在怀里,一下一下摸着它的背安抚,凌昊将许晓隽和憨憨一起环在手臂里。
黑暗降临。
意识逐渐朦胧之际,许晓隽听到熟悉的女声终于响起:“本轮意识模拟彻底结束,请问是否保存记忆?”
凌昊回答:“是。”
“结果已保存,意识主体即将回归现实,期待与您的下次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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