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似梦

叮铃铃——闹钟响起。

许晓隽在床上猛地一颤,接着,又像被点了穴一样定住。几秒钟后,她紧闭着双眼,缓缓伸手,摸向身边柔软的枕头和被褥,像是确认了什么之后,眉头舒展开来,就这么静静听着手机闹铃——平日里一秒都不想多听的声音,此时显得格外悦耳。

她缓缓睁开眼,熟悉的白色窗帘映入眼帘,早晨的阳光穿过窗帘缝隙洒进来,照在她的床单上,点亮了窄窄一条小雏菊碎花。

她长舒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

终于不是那条该死的隧道了!

她兴奋地翻身,在下一秒被浑身上下爆发的酸痛钉在原地,动作下一子像开了0.0001倍速。举着想被打散的胳膊去拿手机时,手腕上钻心的疼痛让她差点叫出声。她举起胳膊看,手腕处没有伤口,肤色也正常,但疼痛的位置确实是之前在“梦”里被江河用手铐铐住的地方。

梦——她不知道那算什么,只能暂时将它归结为“梦”。

关掉闹钟后,她点开微信,顺着消息列表往下划拉,划了几次,才找到一个头像——一个黑底白线画的小人,看不出任何情绪——点开,里面是好几个礼拜前凌昊请求添加好友的记录。自那后,两人从没有发过一条消息。

她在输入框编辑:你还好么?

想了想,觉得不明不白,删掉,重新输入:你做了什么奇奇怪怪的梦么?

又觉得莫名其妙,甚至过于暧昧,又删掉。

反反复复几次后,她摊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脑子里组织不出一条可以解释眼下状况的句子。

这时,微信消息声响起,江河发来一条消息:下班有空么?我把憨憨给你送过去。

许晓隽蹭地坐起来,觉得全身酸痛好了一大半,分手后,无论许晓隽怎么劝说和请求,江河死活不愿意将憨憨还给她,这会儿居然主动提出要送回来。

她毫不迟疑地回复:有空。

*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处,某个窗帘紧闭、昏暗不堪的房间里。

凌昊“唔”地一声在床上缩紧身体,攥紧身下的床单,抵抗身体从里到外没有一处不在叫嚣的疼痛。

缓过一阵后,他从枕头下摸出手机,试图找到前一晚看到的那条消息,但怎么也找不到,似乎那消息只是他宿醉那一晚出现过一秒钟的幻觉。

那一晚——这一切开始前的晚上,很可能也是这一切的根源。

那天白天,他去茶水间,碰到许晓隽和同组的安妮一边接水一边聊天,听到许晓隽被求婚的消息。

“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答应......”

后面的话没有进入凌昊的耳朵。他在一瞬间像是被一口巨大的钟从头到脚罩住,整个人陷入一团黑暗之中,五感俱失,仓皇失措,只有两个字在他周边来回回荡:结婚......结婚......结婚......

那天接下来的时间他都浑浑噩噩,不知道怎么下的班,也不知道怎么去的酒吧,更不记得怎么把自己灌到烂醉。只记得久未进食的胃在酒精和情绪的双重刺激下爆发出剧烈的疼痛。

痛到极致、意识濒临崩溃之际,一条消息在他手机上亮起——

之前他就已经收到过一封这个“意识奇迹”发来的志愿者招募邮件,但没当回事——在他的世界里,所有的好奇心和注意力都倾注在寥寥无几的人和事上面,这类邮件发到他的邮箱里,只会被当作骚扰邮件,连扫一眼正文的几秒钟都懒得奉送。

但那条消息不一样。

【弥补现实的遗憾,直抵隐秘的念想。】

“隐秘的念想”——这个字眼击中了他,他对许晓隽长久以来所怀着的隐秘的念想确实是他所有痛苦的根源。在那个身体脆弱、意识薄弱的当下,他似乎是向自己的内心投降,接受了这个来路不明的邀请。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点了什么“报名参加”之类的按钮,但随着他失去意识后醒来,就已经和许晓隽一起,出现在那条幽深的隧道里了。

本来,他应该为许晓隽的突然分手而感到无比开心的,但这份开心被一丝隐隐的担忧冲淡了——意识模拟里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会对现实产生影响,不,应该说,这场意识模拟几乎就是现实的缩影。

江河追杀他们,是因为许晓隽在现实中真的和他分手了。他们去到的隧道、海边和小岛,就在所处的尧海市周边,地势风貌一模一样。甚至他那晚的胃疼,都被不打半分折扣地复现在了意识模拟之中。

昏暗的房间里,凌昊看了眼手机,距离上班还有不到两个小时。

他无力地在心里叹了口气,第一次有些害怕面对许晓隽......

*

早高峰,办公楼的电梯一如既往地人满为患。

连着三班电梯都没挤上后,许晓隽终于挤进了第四班,站在交织着各种早点味道的狭小空间中,目视着电梯门在眼前缓缓关闭,突然余光瞥见外边一抹人影。

啪!

她眼疾手快地按下开门键,身后传来一串抱怨。

电梯门又缓缓打开,凌昊喘息着站在外面,显然是刚刚完成了一波极限冲刺。

“快进来!”许晓隽冲他喊道。

凌昊挤进电梯,与许晓隽相对而立。电梯门在他身后合上,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挤压得由正转负。

凌昊背靠电梯门,呼吸打在许晓隽头顶上,胸膛的起伏略显急促,且径直传递给了紧贴着他的许晓隽。

两人一个抬头、一个低头,交换一个眼神,又迅速一个朝左、一个朝右地错开,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尴尬。

“你还好吧?”话一出口,许晓隽就想把自己毒哑。明明是早上被摒弃的话术,怎么就脱口而出了。

“嗯,还好。”凌昊倒是一派自然的样子,眼神回落到她脸上,露出个微笑。

许晓隽有种奇妙的感觉。在昨天之前,她和林昊还是正常的同事关系,偶尔聊天、开玩笑,连朋友都算不上。

但在此时此刻的对话和眼神当中,她居然感受到了一种只属于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特殊亲密感。

让这个转变发生的,只能是那个“梦”。

但那真的是梦么?如果是梦,未免太过真实。如果是真,未免过于荒诞。

“你......”她望着凌昊的眼睛,迟疑着想开口。

电梯门此时打开,他们被身后的人群挤出电梯。

凌昊停在外面等她,问:“怎么了?”

但眼下显然不是聊这个的好时机,她笑着挥挥手:“没什么,回聊!”

忙碌半个上午,许晓隽终于有空端着杯子去接杯水。

茶水间的空气中飘散着一阵药香。凌昊一手撑着吧台,一手用勺子在面前的杯子里慢慢搅拌,药香正是从他的杯子里飘散出来。

许晓隽走近,看见一旁吧台上拆开的胃药包装袋,脑子闪过他在隧道里虚弱的样子,问:“胃不舒服?”

凌昊直起身子,脸色虽有些发白,但语调听上去一派轻松:“没事,小毛病。”

说完,将药一饮而尽。

在“梦”里,不管是隧道还是岛上,凌昊都在忍受着胃痛。现在,在现实里,他也恰好胃不舒服,这会不会过于巧合?

“凌昊,你昨晚有做梦么?”许晓隽放弃猜测,单刀直入地问。

茶水间的空气有一刹那的凝滞。凌昊沉默片刻,回答:“没有。”

许晓隽直视他的眼睛,除了看到眼神清亮外,看不出任何情绪。两个人都没有收回视线,就这么,在安静的茶水间里对视着。

脚步声从拐角处传来,终于打断他们的对视。凌昊一把抓过吧台上的包装袋,在手上揉成一团,扔进角落的垃圾桶里。

许晓隽走到饮水机前接水,被人从后面重重拍了下肩膀,是她同组的女同事。两人不痛不痒地聊了几句,她再扭头,凌昊已经不在茶水间里了。

重新在工位上坐定后,许晓隽将桌面上的东西一番规整,又将桌面擦得一尘不染,接着连做三个深呼吸,决定将下班前的注意力牢牢焊死在工作上。

“本周重点工作”——

刚在键盘上义正严辞地敲下一行字,她就感到一团人影从身侧笼罩在头顶。

一只手伸到她面前,白皙的手腕间看得到青色血管,指节修长,在她桌上放下一个纸袋子后,便收了回去。但挽着的衬衫袖子上飘出的一阵极淡的清香还是钻到许晓隽鼻子里,稍微安抚了一下她被打断思绪后暴躁起来的心态。

“你用的什么洗衣液?”她皱眉,没好气地问,“还怪好闻的。”

林昊被她逗笑:“你的语气听上去可不像是夸奖。”

许晓隽默默吞下对他一早上三番五次影响自己心态的控诉,看着他放下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润喉糖。早上在电梯里就听你声音有些沙哑。我买胃药的时候顺道给你下单了。”

“谢啦。”她打开袋子,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除了一盒润喉糖,还有一瓶跌打损伤膏也跟着掉出来。

她抬头看向凌昊:“那么,你又是从哪里看出来我需要跌打损伤膏的?”

——除非,你一早醒来也跟我一样浑身酸痛,因为我们两个的身体都在那个疯狂世界里遭受了暴击。

凌昊低头不语,片刻后抬头:“刚刚在茶水间里,我看你拿杯子姿势不对,所以,猜测你手腕有伤。”

眼神真诚,令人信服。

“当然,这个药膏全身都能用,不光是手腕,脖子啊,腿啊,都可以。”

面带笑容,亲切友好。

许晓隽将嘴角扯出个上扬的角度,再一次向他报以同事间最真挚的谢意。目送对方的背影走远后,塞了一颗润喉糖到嘴里,又抹了药膏在手腕和脖子上,感到各处的疼痛都缓解不少,然后长长叹了一口气,在心里默念:难得糊涂……

当天接下来的时间终于归于平和,许晓隽紧赶慢赶,赶在下班前做完手头的工作,一到下班点,便迫不及待地起身收拾东西,穿上外套,奔向电梯。

江河刚刚发消息给她,已经带着憨憨到了楼下——挨了他一巴掌后,许晓隽就单方面宣布分手,她也不打算在住处和他见面,索性就约在公司楼下。

这是个热闹的街区,写字楼和商场交错林立,身着正装的下班人潮与衣着随意的人流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一幅尧海市晚高峰期间的繁忙街景。

许晓隽刚从楼里走出来,就一眼看见摇着尾巴的大金毛。

“憨憨!”她冲过去,一把抱住它,顺着脖子一直捋到尾巴。捋够了,这才起身,看向一旁站着的男人,他今天倒是收拾得干净,跟“梦”里疯癫落魄的样子判若两人。

“你怎么突然想通,愿意把憨憨还给我了?”

江河露出个微笑,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之前在坚持什么,可能还对和你复合抱有一丝幻想吧。但今早一觉醒来,突然觉得之前的纠缠特别没意思,还是应该好聚好散。”

许晓隽点点头,没有多问什么。

江河将手中的宠物牵引绳递过来,许晓隽伸手去接,他又突然收回去。

许晓隽不动声色地看向他,沉默地收回手,去摸憨憨的脑袋。

“晓隽,我能最后再抱你一下么?”江河的声音略微颤抖。

许晓隽仍沉默地站着,视线下移到脚下的地面上,手上动作停下来,整个人显得有些僵硬。

江河往前踏了一步,试探地缓缓伸开手臂,就在即将被他触碰到的那一刻,一双手从后面抓住许晓隽的胳膊往后拉了一把,接着,她的后背撞上什么,一股熟悉的香味钻进鼻尖——这是今天第三次近距离闻到这个味道了。

她转身抬头,凌昊的眼神从江河脸上移到她眼睛,视线由冰冷转为常温,微微皱眉,问:“你在干嘛?”

许晓隽一时语塞,指了指憨憨:“我......”,又瞟了眼江河,“他......”

短暂慌乱后,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慌乱毫无道理,没好气道:“我在接狗。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凌昊低头去摸憨憨——从他出现开始,憨憨就一直围着他疯狂摇尾巴,像是很亲热的样子。

“接狗,需要靠这么近么?”他没抬头,只干巴巴从嘴角扔出句话。

这时,江河插进来,一脸困惑地问凌昊:“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你是......”

“没有。”凌昊干脆利落地截断他的话,大力撸了撸大金毛的脑袋,亲昵地说了声:“拜拜憨憨!”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走掉。

许晓隽的内心一波三折,先是对凌昊打断那个尴尬的拥抱的一丝丝感激,再有对他理所当然质问态度的不爽,中途还冒出他为什么和憨憨这么亲热是不是觊觎她的狗的疑虑,最后,回身从杵在那儿的江河手中抢过牵引绳,不待对方反应,扭头就走——正如刚刚凌昊那样。

走了几步,她顿住,憨憨本来兴奋得小跑起来,被她勒住,抬头用清澈的大眼睛望着她。

“不对,他怎么知道你叫憨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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