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慈悲

梅生捧着活人的肝脏还要苏博吃下去,这……这违背人伦,太恶心,苏博捂着嘴不停摇头。

“不准退后。”梅生命令道,随即施法定住苏博。

她走了过来,硬生生扯下他遮掩的手,那叶柔软的肝脏凑到了他眼前。

肝脏上的筋膜仍在鼓动,腥气贴面,苏博几乎承受不住,濒临崩溃,哭道:“不要不要!我不要吃!我吃不下去的!”

苏博眼眶发热,拼命甩开梅生想逃离,梅生的法术麻痹了苏博半边身子,抓住他的手铁钳般纹丝不动,她略微收紧,他痛得大叫,觉得手快断了!

好可怕,他语无伦次地道:“不要,这是梦!我不要这样!为什么这么对我,救命!救命!”

苏博无法反抗地被梅生掰开下颚,她冷淡地对苏博道:“你想想,自己受过多少苦痛,失去多少次尊严,吃下对你出言不逊之人的肝脏不该痛快吗?”

梅生鄙视残破的弱者,这不需要伪装也无比明确,吃下肝脏能让她瞧得起吗?

苏博不需要她看得起自己,他做不到,哪怕这肝脏塞他满口,也吞不下去。

细想下来,梅生面具般不露真情的躯体内或许从没对他有过丝毫兴趣,她救他,不过件顺手之举,不值一提。如搂抱微风,饮下白水,无声无息,无色无味,都不需要动用任何感情。

苏博体内的梅玉法术这一次并没有被梅生引出。

察觉到她并没有逼迫苏博的意思么……

梅生解开法术,将越氏的肝脏放回她体内,对苏博道:“好了,别哭了。”

她忽然柔和地拉住苏博的手摁住越氏的伤口,掌心的触感奇异,他强忍住不曾动。

梅生道:“和孙倪体内稀薄的灵力不同,你有天赋,心里跟着我默念。”

“天合地合……死生扭转……磨灭痛伤……”

苏博默念咒语后越氏腹部的血洞长出了了比原来更光洁的皮肤。“疗愈”法术的修炼比“蛊惑”需耗费十倍灵力,梅含最初也仅能修复些小伤。苏博尽管还有一半人之血,却还能顺利施展如此耗费灵力的法术,可见天赋异禀,在此之前都为蒙尘灵玉。

越氏转醒,梅生亦对她施法:“忘记刚才发生的事,回你的房里去。”

苏博坚持不住,摇摇晃晃地向后跌去。

他没有太长久的失去意识,到了晚上就醒了,梅生在身边为他擦额头上冷汗。

纸窗未合,月光如水般倾泄而来,月光下的飞虫尘埃漂浮晃动,屋里明净得像块水晶。万分静谧,苏博还记得她刚才的强硬,受宠若惊地躲开她来擦汗的手。

云端之上白鹰俯冲而下,快撞击地面时张开了丈余宽的羽翼稳稳落在窗台前。

梅生过去摸了摸它的头,解开绑在鹰爪上的小竹筒,取出其中来自青莲村祭司回复的信。

梅生来到凡间之后间或以此法和祭司保持联系,从西岭深山到京城千里之距,她来京城时都在马车里,根本没看到路,如断开联系,日后想回到故乡便不容易了。

梅生道:“苏博,我给祭司写信提起你的事。虽没有离开的梅氏血脉到族里的先例,不过你有修法术的才能,祭司答应收你为徒。明天收拾行礼,跟着白鹰,它会护送你回青莲村。”

苏博不假思索,急声道:“我不要离开!我不想去任何不认识的地方!”

“你的卖身契已销毁,现在你也略微会了皮毛的法术,常人伤你不得,离开这里,随你去哪儿。”

苏博不愿,还是摇头。

“你还要待在我身边。”

苏博颤声应答:“是,我愿意。”

梅生冷冷地说:“我做过的恶事,和将要做的恶事,不是摘一个人的肝脏而已。你刚才有多怕我,求饶了那么多次,趁早离开吧。”

“我想报答你……我想留下报恩,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别让我离开。”

“我让你杀人你做吗?”

苏博低头不敢回话,他不会做的,更没有胆量杀人。他不想离开,不论如何都想留下。

苏博不在乎什么自由,他祈求梅生:“我做你的仆人,我服侍你,绝不背叛!”

梅生好心告诫道:“说不定有一日,我会做出让你憎恨的事,恨到哪怕我死了,你也不愿同样用死来遗忘。”

转眼到了深冬,除夕夜下了场十年难遇的大雪,冷的刺骨,早已能滴水成冰,雪停之后梅生预备出门的装束。

她本不需要备冬衣,苏博执意给她披上亲手缝制的氅衣,比起外头店里卖的虽不格外工致细腻,但很厚实,针脚密密,看得出用了十分心思做的。

新年伊始,苏博想去寺庙里祈祷,他不敢一个人出门,总怕在去往寺庙的路上遇见曾经青.楼里的客人会纠缠他,他求梅生陪他一起走。

梅生出乎意料地只是沉默地盯了他一会儿,答应了。

他给自己也做了一件斗篷,颜色和梅生一样都是深沉的藏青,只是帽子更宽大些,穿好之后能遮住他小半张脸。和梅生相处这么长一段时间他胆子逐渐大了,平常都十分安静地围绕着她,端茶倒水、洗衣、梳头、扫地……什么都为她做,这样已经很好了,他喜欢服侍她,喜欢她对自己稍有疏离的冷漠态度。

除了不爱苏博,梅生几乎什么都能答应他,他不愿离开她就留他在身边,他不愿在活人身上练习法术她没有反对,他也知道梅生不可能信仰神佛,她仍然还是陪着他。

苏博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除了还能看的皮囊他可没什么优点,而现在这副还算青春貌美的模样是不可能维持太久的。他已经开始变声,说话时哪怕特地掐着嗓子,声音也没有以前动听清脆。夜里入睡时,骨骼生长的抽痛也预示着他的美丽快到头了,再过不久,他一定会长出浓密的体毛,浑身不再细腻柔滑,皮肤一定会看起来暗淡一些,要是再长出胡子来,必然会难看很多。

好在梅生不是个在意外表的人,不管苏博好不好看,她都不在意。不论现在,还是以后,他没有任何可以值得梅生索求的东西,既然这样,偌大的人世,哪里还有比在梅生的身边更安心的呢?

没有……

她即是苏博的中心,跟随侍候她,比什么都让他心安。

京城的街道上仍是香风阵阵,他们坐车去寺庙,苏博害怕狭窄阴暗的所在,待久了头昏恶心,他们步行前往。府中的仆人在最前面领路,梅生和苏博跟在他们后面,苏博裹紧斗篷尽量不让自己与路人不小心碰到,只看地面,盯着梅生脚跟在走。

早在后街的时候他远远就听见有女孩儿的哭声。

他稍稍抬起头,就看见有个穿金戴银的少爷正在街边调戏一个小姑娘。

姑娘卖香囊的,此刻卖香囊的摊车被砸烂,红粉的香囊掉了在泥雪里,富家少爷身边也围着三四个随从,正把主子和那姑娘圈在中间不让外人插手,也不让姑娘逃出去。姑娘掉着眼泪叫救命,被男人这边伸手一抓,那边伸手一拉,寒冬腊月里,她衣服虽然厚实但被那样扯来扯去也逐渐松动了,男人嘴里也不干不净地骂着:

“臭.娘.们儿你自个往我身上碰,把我身上碰脏了赔不出钱来不该认个罪吗!”

姑娘推着小车在街上叫卖香囊,遇上一眼能看出是大富大贵的人都是小心翼翼的,怎么可能会冲撞几个随从护着的权贵,眼下还辩解没有用处,周围的人该看热闹的看热闹,该同情的同情,大过年的这般挑事非常不道德,但还是无人敢上前搭救她。

“对不起!对不起了大老爷!”她扑通一声跪下,衣襟随着突然的动作散开,她慌忙拢住,颤声道:

“小女子给你赔罪……呜呜……请您开恩饶恕……”

“饶你?!呵!这是我新年新做的衣裳,打算去庙里烧香见菩萨的,你是赔得了钱?还是赔的了我对菩萨的心意?”

男子轻挑地又道:“我瞧着你手脚应该算麻利,不然也做不出漂亮的香囊,你看这样怎么样?我房里还缺个丫鬟,你跟我回家伺候我一个月我就饶了你,放心吧,我也不让你白伺候哈!”他伸手又抚了下姑娘的脸,笑得很猥琐,“你会跟我走的吧,别给脸不要脸!”

看来他让人赔罪是假,要毁人清白才是真!

不过这少爷看起来不算小气,长得并非枯朽老丑模样,姑娘衣衫寒酸,两颊削瘦,头发也干枯毛燥,只有一双眼睛是泪汪汪水灵灵的,还算有两分姿色。要是伺候好了人家少爷,说不定能当个小妾,一生的吃穿总是不愁的。

有这种想法的也不在少数,于是更没有人打算去帮姑娘的忙了,就算姑娘反抗也没法违抗那少爷的,用不了一会儿,这群人失去耐心,三四个男人拉走弱女子还不是轻轻松松。

“衣服多少钱,我替她给!”

苏博矮下身,从几个男人中间灵活地穿了进去,将一身雪水的姑娘扶起来,口袋里掏了一锭银子:“这个赔你的衣服。”

傲慢的少爷在自己身上比划两下:“我是墨狐皮衣,你才拿一锭银子赔算什么?!”

“你……你的衣服只是脏了,足够了……”

富家少爷冷笑:“装什么英雄救美!”

他一把拽掉了苏博的斗篷,苏博猝不及防地整个人都跌了跟头,想把自己的斗篷再拽回来,可力气抵不过别人,而且冷风一吹他的脖子苏博也忍不住蜷缩起身子。

这回苏博不是怕,只是有些冷得发抖。

苏博还是讨厌身处人群之中,他飞快地爬起来,眼神寻找着梅生。

梅生还在原地,她没跟过来,也没让前面的随从过去帮苏博。

她缓慢地眨了眨眼,习以为常的冷漠态度,但没走远。

瞧着苏博兔子似的小身板,富家子弟压根没在怕的,让在周围的人一起上,要把苏博打的爹妈都认不出来!

“还给我!”

苏博眼底有一抹猩红浮现——

“呆子!”他们骂道。

苏博用从未用过的力气,高声喝道:“把我东西还给我!”

腥红浓郁如血,灵力从全身经脉里被强烈的感情逼出,于是——

言出法随!

富家少爷莫名地眼前黑了一瞬,手里突然觉得拿着不是斗篷,而是滚烫火炉,顿时吓得撒开双手。鼻血小溪似的往下不停地流,他也跌坐在地,几个本来还想打人的随从慌忙七手八脚地聚到他身边。

苏博捡起斗篷,也站直了,冷冷瞧着他们:

“带着他先去瞧大夫吧,别失血过多而死了。”

也不知斗篷上有没有沾上血,怕冲撞佛祖神灵,临到山上寺庙的台阶前苏博还是脱下斗篷,想着都是要进去烧香拜佛的,应该不会有人偷一件斗篷,于是将斗篷挂在一棵歪长着的柿子树上。

金佛之下,苏博卸下一身力,双膝被凹陷的蒲团吸引着跪下去,磕头了三个头。在所有以脆弱姿态表现忠诚的祈祷中,只有在神佛面前才是最真诚的。

若不信便不会祭拜,若不信便不会低下头颅叩首三次,更不会双手合十祈求。

哪怕用半生寿命为代价也好,苏博想要救了自己的梅生得偿所愿……他不知道梅生有什么愿望。尽管他不知道该许下什么具体的愿望,但还是在祈求……祈求梅生有了什么想要的就让她得到吧!

下山时又飘雪了,原先挂在柿子树上的斗篷早就不知去向。人海之中,即便是佛祖圣地,也不全然圣洁。

“不救人不就好了。”梅生道,“它也不会丢。”

“这跟帮她没有关系,她很可怜哪……”苏博小声地说:“你一定也是因为可怜我才救我的……”

“……”梅生沉默良久,问他:“许了什么愿望?”

他十分认真地答:

“我希望你能心想事成,长命百岁……”

苏博很庆幸自己体内有灵力而被她保护,但如果她没有与自己相遇,她没有发现、更无视了他,那么他命运里的尊严不会存在。

她是冷漠,可就算她不想承认,她也的确有慈悲之心。

冷漠的——慈悲者。

苏博此刻的一切都可以说是梅生赐予的,她那份强大超脱于世间所认知的力量,只要她不愿,没有人能勉强。只要梅生愿意,也好像不论什么都能办到。

当苏博去帮卖香囊的姑娘时,她的冷眼旁观已经是善举。她如果不屑于善良,就一定会阻止。她有这个能力,只要她一个厌恶的眼神,或许他、富家少爷、还有那个姑娘就都消失了……

“世上没有佛,你怎么还信这个。”

满天风雪之下,梅生双手捂住苏博冻得麻木通红的耳朵,他耳中立刻好像被灌进热水似的瘙痒。

梅生牢牢抓住苏博,从她身上传来的热气和压迫感化为根根钢钉将他贯穿。苏博深吸一口气,想呼出来时却难以放松,耳朵里响起了阵阵难以忍受的杂音。有婴儿的哭声、男人的哭声、女人的哭声、老人的哭声……呜呜咽咽,如泣如诉,心肝脾沛肾都要哭得衰弱。

她缓缓放开手,苏博耳中哭喊声也小了,但还是呼吸不畅,捂着胸口忍不住轻轻咳嗽。

“你也拥有灵力,该比凡人通晓更多的事情,该知道作恶不会有天谴,我也从未亲眼见过任何妖魔鬼怪神仙佛祖。就算我此刻让佛堂上的佛像碎裂成沙,也不会有任何天罚,只有无知者才会有信仰。”她道,“多的是饱受饥寒痛苦的人,他们多让人烦躁啊,你都可怜、都想救的话救得过来吗?”

“世人都无知,出生降临世间又不需要智慧。”

不是苏博在应她的话。

梅生转头看到了沈寒明。

沈寒明没打伞,也没有带随从,清俊的面容还是显得很病弱,他都快被风雪淹没了:“人世悲苦,自然人人都信仰神明,你不觉得人世悲苦吗?”

“不。”梅生道。

“王公贵族都会觉得苦,没人觉得世道顺遂。你不觉得苦,那都不算活着。”

“我的心脏在跳,我的脑中在思考,四肢能移动。”梅生回道,“怎么不算活着。”

她看着他同样无悲喜的深沉眼睛,冷冷戳穿他:“你也不信神明,要是信了,何必如游鱼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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