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屋顶也要受殿下管束吗?”
“你——”
“殿下莫急,”玄寂倒了盏凉茶给他,“贫僧屋里这么热吗?”
“……还不如不说话。”
燕瑾摆了摆手,愈发想念最初那个一字不吐的孤僻小和尚了。
“我出去吹吹风。”
话音刚落,燕瑾人已经踏出房门了,顺带捎走了沈以楼留下的那坛酒。
医馆外依旧冷清,仿佛时刻已经滞留在了那一夜,浑浊的河流就这般淌了几日,连个能清理的人都寻不到。
燕瑾抱着酒坛子又闷了一口,对着泥潭边枯黄的芦苇自言自语,“你到底为何……”
为何要一意孤行,为何不愿给他解释一句,为何……要不告而别……
甚至临走前连战场都不收拾干净,留下这个破破烂烂的残局,见者心烦……
一口接着一口进肚,酒坛不知不觉间就见了底。
“嗯?”
燕瑾举起酒坛晃悠了两下,一滴都没了。
“……怎么连口酒都不让喝。”
“先生?”
“嗯?”
燕瑾晃着酒坛子的手蓦地停住,抬头望去,眸底还藏着几分被打断的茫然,“云湛?”
他感觉他可能是真的喝晕了,不然怎么会在这见到他的小徒弟呢。
“你不是跟沈以楼回京都了吗?”
云湛面色扭捏,手指疯狂地绞着衣袍上摆,一句话说得吞吞吐吐。
“我想跟着先生……”
燕瑾借着云湛的力起身,唇角笑意明媚,“无妨,京都虽好,但是我这也不差。”
“先生不怪我?”
“你又不是小孩子了,”燕瑾唇角微弯,一脸认真地解释道,“我尊重你的任何抉择,也会为你提供助力。”
“先生你好好啊。”
云湛扑上前双臂环住燕瑾的腰,脑袋紧紧埋在他怀里,“我愿意一辈子陪在先生左右鞍前马后赴汤蹈火。”
燕瑾有些哭笑不得地揉了揉云湛的脑袋,“学了几个词语给你牛的。”
“先生……”
燕瑾眸光下垂,盯着云湛的脑袋尖看,这孩子偷偷在他怀里抹眼泪,泪水浸透了他的衣衫紧紧贴在皮肤上,扩散出一股尖锐的凉意。
“这是咋了?”
怎么好好的突然哭起来了?
“我想家了,娘亲她之前也是这样拍我的……”
云湛的声音变得哽咽,最终全部化为无声的哭泣。
“先生,我想回家。”
燕瑾静静地站在那,任由云湛打湿他的衣襟。
这一刻,燕瑾愿意接住他所有的悲伤与脆弱,同他一起溺死在这悲痛的汪洋中。
夏风荡开层层芦苇,其上沾染的血浆缀着叶尖摇摇欲坠地往下垂,但燕瑾的思绪已经随着枝头的鸟儿飞向远处。
“……云湛,”燕瑾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沈以楼竟然会让你一个人回来?”
沈以楼虽是个武将,但也不至于神经大条,突厥是败了,只是云湛还是个小孩子,边陲附近又这么危险……
“哦对,不是我一个人,”云湛抹了把泪从燕瑾怀里钻出来,“喏,那个哥哥送我回来的。”
燕瑾有些疑惑地顺着云湛手指的方向看去,叶江寒正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俩,手里还揪着一根为数不多没枯萎的芦苇。
“你回来干嘛?”
燕瑾话语里的厌烦太明显了,连云湛都忍不住开口了。
“先生,叶哥哥是个好人,他很照顾我。”
燕瑾不假思索,“他装的。”
“赵先生,”叶江寒垂眸嗅了嗅芦苇,唇角荡起浅浅的笑意,“人们都说小孩子的直觉是最准的,你可不要血口喷人。”
“呵,大家还说‘日久见人心’呢。”
燕瑾剜了他一眼,回身牵起云湛的手就走,“走,我们回家。”
“润之……”
身后的叶江寒小声地叫了他的字,依旧是平淡地有些不辨情绪,只是那两个字磨在他齿间,尾音略微上扬,带来一股不适的粘腻感。
“你以后也离他远点。”
燕瑾感觉自己的表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就有一种想揍人的冲动。
“……好的,先生。”
日头慢慢西沉,光线变得绵长而柔和,暖金色的光晕铺洒在两个人身上,落下层层的暖意。
远处骨鸣山的轮廓被金光清晰地勾勒出来,沉默地立在边陲,不分日夜地守护着大晟子民,只是现如今又多了几缕冤魂。
“你说什么?!”
“你——”
这还是燕瑾第一次听到玄寂这么大声地说话,眸中的愕然都要跑出来了。
“反正贬谪之期未到,我去看看大晟的大好河山怎么了?”
“不回京都?”
玄寂还有些不甘心。
京都如今就是一团烂摊子,真正的天子命格不回去管事,让那一群喽啰在那跳脚,算个什么事。
“他啊,不会回去的。”
叶江寒懒洋洋地靠在医馆门口,手指还不安分地勾着燕瑾挂在屋檐角的红烛笼。
燕瑾:……
“叶指挥使,我这小庙可容不下您这尊大佛,还是莫在此处碍人眼了。”
他讨厌叶江寒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但字里行间又都透露着他有多熟悉了解自己。
虚伪。
云湛看看燕瑾,又转头看了看叶江寒,凑近玄寂轻声道,“玄寂执事,先生跟叶哥哥有过节吗?”
玄寂微弯下腰解释,“是的,很严重的过节。”
“那他们还能和好吗?我很喜欢叶哥哥。”
玄寂轻轻地摇了摇头,眸中尽是否定,“我们还是不要掺合了……”
他们两个之间具体发生的事情玄寂也不太清楚,只记得某日叶江寒无缘无故受封,还晋升了禁军正三品指挥使,此事之后,燕瑾跟叶江寒之间便有了隔阂。
“玄寂执事!”
玄寂正想拉着云湛进屋,一队官兵骑着瘦马巡逻到这了。
他们的枪矛锈迹斑斑,神情也稍显疲惫。
“您竟然还在这?前几日药山一战虽是击溃了突厥,但我们边陲也损伤严重,这整个村庄走遍,也没见几个活口,唉,真是一大祸啊。”
这些府兵神色恹恹,面上尽是担忧,“这要是日后再打起来,可怎么办呐。”
玄寂步下台阶,双手合十,“大人不必忧心,京都不会放任突厥不管,沈将军走了,定会有下一个‘沈将军’来接任。”
“大人,”燕瑾故意拖着腔调,不咸不淡地开口,“你们府长真是办事的一把好手啊。”
“此话怎讲?”
“村民尸骨都凉透了你们才到,到底是忧心还是侥幸?”
燕瑾下口狠厉,丝毫没给他们留解释的余地。
官府不在乎平头老百姓的性命,知道边陲凶险却把这一整个村庄的人命放在边陲线上,拿着饷银不办事,整日端着架子吆喝来吆喝去,一遇到事最先被推出去的就是那些没背景没银子的普通村民。
大晟许多人有了官职拿了银钱便共情不了普通人,永远自我利益至尊,行国政策一日不改,这种腐朽便会多烙刻一日。
府兵脸色涨红,有一种被揭穿了的窘迫,“你一个郎中懂什么!”
“是啊,我确实什么都不懂。”
燕瑾顶着长矛一步步走下来,嗓音低沉,“但你们也不配。”
“端王殿下,包袱都收拾好了,明日便可启程。”
听闻此言,燕瑾回头赞许地冲玄寂点了点头。
不愧是普照寺年龄最小的执事,此等察言观色的本事,果真厉害。
只是……好像吓到小云湛了。
“端……端王殿下?”府兵一脸惊恐,“你不是这个医馆的郎中吗?”
“郎中?”
我说你们就信啊,一群傻子。
燕瑾唇角笑意轻蔑,抬手撇开指在他面前的长矛。
“不走了,带我去见见你们府长。”
几个府兵张了张嘴又想反驳,却看到燕瑾身后的玄寂从布袋里摸出一张令牌,令牌是由稀有的玄铁混合黄金所铸,主体深邃肃穆,边缘则镶嵌璀璨的黄金纹路,厚重坚实,透露出一股不可冒犯的威严。
光这令牌造价不菲,无论何人都是他们惹不起的,这只得认命地带起路来。
“怎么会是普通的郎中,就他命长呢……”
“嘘……小点声……”
“不必了,”燕瑾回身轻挑下眉,唇角漾起弧度,“你们这声量,方圆百里的人都能听到。”
言罢,他慢走几步落在府兵身后,跟云湛并肩。
“小屁孩,想啥呢?”
云湛微微仰头,凝神望向他,“先生,你真是端王?”
“如假包换,”燕瑾摊了摊手,任云湛打量,“不像吗?”
“不太像。”
燕瑾轻笑,“那在你心里端王该是什么样的?”
“起码也要……”云湛思考半天,温吞地冒出了一句,“气宇轩昂、雍容华贵的吧?”
他说着还瞟了燕瑾一眼。
反正应该跟眼前这个吊儿郎当、朴素至极的先生不太一样。
燕瑾笑得开怀,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你真的可以去写话本了,小云湛。”
云湛:……
说了你又笑我。
“欸——秃驴,你说,府长会给我们些银两出游吗?”
玄寂愣神了一瞬。
“原来殿下此行是想骗些银钱。”
他还以为他们家端王殿下是去惩恶扬善、批斗府长的呢?
“不然呢?还游山玩水呢,连点银子都没有。”
燕瑾叹了口气,“而且我这也不叫‘骗’吧,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官。”
“你又知道了。”
“刘婶说的,府长无故增收田赋,他们今年种那点粮食全被阴雨天糟蹋了,吃都不够,哪有多余的,交完赋税,高价自费买官粮,银两全流进府衙的兜里了。”
“边陲天高皇帝远,谁人能管?”
燕瑾低声笑了,轻扬的眉尾悠悠地转到玄寂身上,“我这不是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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