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Chapter 21

“自家屋顶也要受殿下管束吗?”

“你——”

“殿下莫急,”玄寂倒了盏凉茶给他,“贫僧屋里这么热吗?”

“……还不如不说话。”

燕瑾摆了摆手,愈发想念最初那个一字不吐的孤僻小和尚了。

“我出去吹吹风。”

话音刚落,燕瑾人已经踏出房门了,顺带捎走了沈以楼留下的那坛酒。

医馆外依旧冷清,仿佛时刻已经滞留在了那一夜,浑浊的河流就这般淌了几日,连个能清理的人都寻不到。

燕瑾抱着酒坛子又闷了一口,对着泥潭边枯黄的芦苇自言自语,“你到底为何……”

为何要一意孤行,为何不愿给他解释一句,为何……要不告而别……

甚至临走前连战场都不收拾干净,留下这个破破烂烂的残局,见者心烦……

一口接着一口进肚,酒坛不知不觉间就见了底。

“嗯?”

燕瑾举起酒坛晃悠了两下,一滴都没了。

“……怎么连口酒都不让喝。”

“先生?”

“嗯?”

燕瑾晃着酒坛子的手蓦地停住,抬头望去,眸底还藏着几分被打断的茫然,“云湛?”

他感觉他可能是真的喝晕了,不然怎么会在这见到他的小徒弟呢。

“你不是跟沈以楼回京都了吗?”

云湛面色扭捏,手指疯狂地绞着衣袍上摆,一句话说得吞吞吐吐。

“我想跟着先生……”

燕瑾借着云湛的力起身,唇角笑意明媚,“无妨,京都虽好,但是我这也不差。”

“先生不怪我?”

“你又不是小孩子了,”燕瑾唇角微弯,一脸认真地解释道,“我尊重你的任何抉择,也会为你提供助力。”

“先生你好好啊。”

云湛扑上前双臂环住燕瑾的腰,脑袋紧紧埋在他怀里,“我愿意一辈子陪在先生左右鞍前马后赴汤蹈火。”

燕瑾有些哭笑不得地揉了揉云湛的脑袋,“学了几个词语给你牛的。”

“先生……”

燕瑾眸光下垂,盯着云湛的脑袋尖看,这孩子偷偷在他怀里抹眼泪,泪水浸透了他的衣衫紧紧贴在皮肤上,扩散出一股尖锐的凉意。

“这是咋了?”

怎么好好的突然哭起来了?

“我想家了,娘亲她之前也是这样拍我的……”

云湛的声音变得哽咽,最终全部化为无声的哭泣。

“先生,我想回家。”

燕瑾静静地站在那,任由云湛打湿他的衣襟。

这一刻,燕瑾愿意接住他所有的悲伤与脆弱,同他一起溺死在这悲痛的汪洋中。

夏风荡开层层芦苇,其上沾染的血浆缀着叶尖摇摇欲坠地往下垂,但燕瑾的思绪已经随着枝头的鸟儿飞向远处。

“……云湛,”燕瑾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沈以楼竟然会让你一个人回来?”

沈以楼虽是个武将,但也不至于神经大条,突厥是败了,只是云湛还是个小孩子,边陲附近又这么危险……

“哦对,不是我一个人,”云湛抹了把泪从燕瑾怀里钻出来,“喏,那个哥哥送我回来的。”

燕瑾有些疑惑地顺着云湛手指的方向看去,叶江寒正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俩,手里还揪着一根为数不多没枯萎的芦苇。

“你回来干嘛?”

燕瑾话语里的厌烦太明显了,连云湛都忍不住开口了。

“先生,叶哥哥是个好人,他很照顾我。”

燕瑾不假思索,“他装的。”

“赵先生,”叶江寒垂眸嗅了嗅芦苇,唇角荡起浅浅的笑意,“人们都说小孩子的直觉是最准的,你可不要血口喷人。”

“呵,大家还说‘日久见人心’呢。”

燕瑾剜了他一眼,回身牵起云湛的手就走,“走,我们回家。”

“润之……”

身后的叶江寒小声地叫了他的字,依旧是平淡地有些不辨情绪,只是那两个字磨在他齿间,尾音略微上扬,带来一股不适的粘腻感。

“你以后也离他远点。”

燕瑾感觉自己的表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就有一种想揍人的冲动。

“……好的,先生。”

日头慢慢西沉,光线变得绵长而柔和,暖金色的光晕铺洒在两个人身上,落下层层的暖意。

远处骨鸣山的轮廓被金光清晰地勾勒出来,沉默地立在边陲,不分日夜地守护着大晟子民,只是现如今又多了几缕冤魂。

“你说什么?!”

“你——”

这还是燕瑾第一次听到玄寂这么大声地说话,眸中的愕然都要跑出来了。

“反正贬谪之期未到,我去看看大晟的大好河山怎么了?”

“不回京都?”

玄寂还有些不甘心。

京都如今就是一团烂摊子,真正的天子命格不回去管事,让那一群喽啰在那跳脚,算个什么事。

“他啊,不会回去的。”

叶江寒懒洋洋地靠在医馆门口,手指还不安分地勾着燕瑾挂在屋檐角的红烛笼。

燕瑾:……

“叶指挥使,我这小庙可容不下您这尊大佛,还是莫在此处碍人眼了。”

他讨厌叶江寒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但字里行间又都透露着他有多熟悉了解自己。

虚伪。

云湛看看燕瑾,又转头看了看叶江寒,凑近玄寂轻声道,“玄寂执事,先生跟叶哥哥有过节吗?”

玄寂微弯下腰解释,“是的,很严重的过节。”

“那他们还能和好吗?我很喜欢叶哥哥。”

玄寂轻轻地摇了摇头,眸中尽是否定,“我们还是不要掺合了……”

他们两个之间具体发生的事情玄寂也不太清楚,只记得某日叶江寒无缘无故受封,还晋升了禁军正三品指挥使,此事之后,燕瑾跟叶江寒之间便有了隔阂。

“玄寂执事!”

玄寂正想拉着云湛进屋,一队官兵骑着瘦马巡逻到这了。

他们的枪矛锈迹斑斑,神情也稍显疲惫。

“您竟然还在这?前几日药山一战虽是击溃了突厥,但我们边陲也损伤严重,这整个村庄走遍,也没见几个活口,唉,真是一大祸啊。”

这些府兵神色恹恹,面上尽是担忧,“这要是日后再打起来,可怎么办呐。”

玄寂步下台阶,双手合十,“大人不必忧心,京都不会放任突厥不管,沈将军走了,定会有下一个‘沈将军’来接任。”

“大人,”燕瑾故意拖着腔调,不咸不淡地开口,“你们府长真是办事的一把好手啊。”

“此话怎讲?”

“村民尸骨都凉透了你们才到,到底是忧心还是侥幸?”

燕瑾下口狠厉,丝毫没给他们留解释的余地。

官府不在乎平头老百姓的性命,知道边陲凶险却把这一整个村庄的人命放在边陲线上,拿着饷银不办事,整日端着架子吆喝来吆喝去,一遇到事最先被推出去的就是那些没背景没银子的普通村民。

大晟许多人有了官职拿了银钱便共情不了普通人,永远自我利益至尊,行国政策一日不改,这种腐朽便会多烙刻一日。

府兵脸色涨红,有一种被揭穿了的窘迫,“你一个郎中懂什么!”

“是啊,我确实什么都不懂。”

燕瑾顶着长矛一步步走下来,嗓音低沉,“但你们也不配。”

“端王殿下,包袱都收拾好了,明日便可启程。”

听闻此言,燕瑾回头赞许地冲玄寂点了点头。

不愧是普照寺年龄最小的执事,此等察言观色的本事,果真厉害。

只是……好像吓到小云湛了。

“端……端王殿下?”府兵一脸惊恐,“你不是这个医馆的郎中吗?”

“郎中?”

我说你们就信啊,一群傻子。

燕瑾唇角笑意轻蔑,抬手撇开指在他面前的长矛。

“不走了,带我去见见你们府长。”

几个府兵张了张嘴又想反驳,却看到燕瑾身后的玄寂从布袋里摸出一张令牌,令牌是由稀有的玄铁混合黄金所铸,主体深邃肃穆,边缘则镶嵌璀璨的黄金纹路,厚重坚实,透露出一股不可冒犯的威严。

光这令牌造价不菲,无论何人都是他们惹不起的,这只得认命地带起路来。

“怎么会是普通的郎中,就他命长呢……”

“嘘……小点声……”

“不必了,”燕瑾回身轻挑下眉,唇角漾起弧度,“你们这声量,方圆百里的人都能听到。”

言罢,他慢走几步落在府兵身后,跟云湛并肩。

“小屁孩,想啥呢?”

云湛微微仰头,凝神望向他,“先生,你真是端王?”

“如假包换,”燕瑾摊了摊手,任云湛打量,“不像吗?”

“不太像。”

燕瑾轻笑,“那在你心里端王该是什么样的?”

“起码也要……”云湛思考半天,温吞地冒出了一句,“气宇轩昂、雍容华贵的吧?”

他说着还瞟了燕瑾一眼。

反正应该跟眼前这个吊儿郎当、朴素至极的先生不太一样。

燕瑾笑得开怀,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你真的可以去写话本了,小云湛。”

云湛:……

说了你又笑我。

“欸——秃驴,你说,府长会给我们些银两出游吗?”

玄寂愣神了一瞬。

“原来殿下此行是想骗些银钱。”

他还以为他们家端王殿下是去惩恶扬善、批斗府长的呢?

“不然呢?还游山玩水呢,连点银子都没有。”

燕瑾叹了口气,“而且我这也不叫‘骗’吧,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官。”

“你又知道了。”

“刘婶说的,府长无故增收田赋,他们今年种那点粮食全被阴雨天糟蹋了,吃都不够,哪有多余的,交完赋税,高价自费买官粮,银两全流进府衙的兜里了。”

“边陲天高皇帝远,谁人能管?”

燕瑾低声笑了,轻扬的眉尾悠悠地转到玄寂身上,“我这不是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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