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科,一夜白头,今年四十九岁。
他坐在陈淑琴的遗像前,泪眼婆娑地看着妻子的照片,怀里抱着刚出生两天的小女儿,小婴儿饿得哭闹不止。
他无声落泪,眼泪滴到了小婴儿的脸上。他嘴里一遍遍地念叨着:
“我佛慈悲,救苦救难。我佛慈悲,就苦救难。”
一个人的精神意志被摧毁了,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勇气和希望了,只能向神佛求救。
佛有二种不共住法。一者、大舍。二者、大悲。
若佛大舍现在前时;假使一切世界有情,皆被烧然,如干薪聚;虽佛前住,而不视之。
若起大悲;乃至见一众生受苦,那罗延身,虽极坚固,难可摇动;而犹猛风,吹芭蕉叶。由此等义,故名大悲。
《大智度论》卷二十七中曰:“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度众生,才能得度生死。
大悲是一切诸佛菩萨功德之根本。大悲心是一切诸佛菩萨成就圆满功德的根本所依,能生佛之智慧,能成就佛之圣果。
慈悲的本质乃是对众生的关怀和怜爱,希望能改变众生的世俗“苦” 的生存状态,使之归于佛法“悦”的生存状态。
李建科回顾他的一生,他并没有得到佛祖的慈悲之心。更加悲从中来。
佛说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为至高境界。
寂寥的人间剧场,一个人要从开场走到落幕,是多么不易。
他生于1955年,父母一共生了七个孩子,他排行老三。1959年-1961年□□中,二哥、一个弟弟、两个妹妹都饿死了。他们靠吃树皮,榆钱、柳树叶、车前子艰难地活下来。
他七岁的时候,父亲由于几年饥饿,身患重病,又没有医疗条件治病,早早就撒手人寰了。村上的人帮忙给父亲找了一块地,挖个坑,一张破草席卷了,把他埋了。
村子里动不动就有人死去,他从小见多了人的离世。父亲去世的时候,只有母亲哭得伤心,他没有掉眼泪。
恢复高考以后,他拼命学习读书,考上了城里的大学,毕业以后可以留在城市。他就可以让母亲享福,让弟弟妹妹过得好一点。
可是,他的大学通知书被别人拿走了,冒名顶替了他。他知道顶替他的人是谁,可人家有权有势,他只有一个老母亲,无法讨回公道。
最后,他去了当地的一个师专,只需要上两年就可以分配工作。他要尽早工作,减轻母亲和大姐的辛劳。
师专毕业后,他被分配到了离家十几公里外的村小学,耗尽青春。二十八岁的时候,镇上的中学缺教师,他从小学教师变成了中学教师。
也是工作调到了中学这一年,他认识了陈淑琴,第二年结了婚,生了李言旌。过了四年,老母亲又患了肺癌,短短三个月时间,母亲就走了。
他再一次面对亲人的离世。
李言旌八岁的时候,计划生育政策有所松动,他们又生了儿子李言礼。儿子的到来,让他黑白的人生有了光亮,他也儿女双全了。
之后的十年,是他人生最风平浪静,最幸福的十年。他和妻子严格要求自己,注意自己的德行,用心教书育人,好几年都被评为“市级优秀教师”。
他们教李言旌诗词,给她买漂亮衣服,买她喜欢的各种颜色的雨伞。放假了,他们就带两个孩子出去玩,吃好吃的,陪伴他们健康成长。
李言旌很争气,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引得同事们的决口夸赞。作为教师,他们很自豪。儿子也乖巧懂事,小小年纪总是要保护爸爸妈妈和姐姐,要做家里的男子汉。
只有十年而已!只有十年!
儿子才十岁,因为他们的疏忽,把儿子的发烧当感冒治,耽误了最佳的治疗时间,送到医院才得知,儿子是急性病毒性心肌炎、脑膜炎。
可怜的儿子就这么离开了人世。可他和妻子依然内心善良,医生要求他们把儿子的遗体捐献时,他们也同意了。儿子走了,小小的身体也救了别人的命。
人生只有死亡,没有其他。他对生命彻底麻木了。
李言旌去读大学了,家里只剩下他和妻子孤独的两个人,每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生活没有生气。平时吹捧他们的同事们,也当面嘲笑他们:一把年纪了,家里没有个儿子,工作再优秀又有什么用。别人家都两个儿子,他们肯定是上辈子做了什么缺德的事。
妻子看他一蹶不振,便商量着再生一个儿子。可能是上天看他可怜,妻子四十八岁的年纪很快怀孕了。他们又重新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计划生育”政策查得紧,他们用尽各种办法瞒住日益显怀的肚子。直到快生的时候,不知是哪里走漏了风声,招来了计生站的人。
那些人不顾这么大月份的孩子,要强行引产掉。妻子在挣扎反抗中,大出血,她就这么离开了人世,留下一个女儿。
他这一生,没有干过一件坏事。可他少年丧父,中年丧子,老年丧偶,人生的三大悲事,他一样都没有逃得过。
他现在倒是羡慕妻子了,她终于离开这个痛苦的世界了。他也不想活了。可是两个女儿怎么办呢?小女儿才出生两天,谁来管她呢?
他现在只有虔诚叩拜佛祖,希望佛祖普度众生,救救他们。
李言旌拖着浑身疼痛的身体从房间里出来,她看到父亲一夜之间就满头白发了,失声痛哭起来。
父亲在哭,她在哭,小婴儿在哭。这个家里,除了哭声还是哭声。
她昨晚还在心里一直责怪父母,他们为什么这么愚蠢!他们不是不知道,有人因为违法“计划生育”政策,偷偷超生,交不起罚款,房子都被拆了。他们一把年纪了,非要生个儿子,要儿子世袭他们那点破烂家产吗?
当初她就反对,可是他们都不听。如今,用母亲的命换来了一个女儿,他们满意了?真是讽刺。如果母亲没有怀这个孩子,现在还好好地和他们在一起。
可是现在,她可怜父亲,她应该和父亲凝聚在一起。这满头白发就是父亲承受的痛苦,一点儿也不比她少,她不能再给他的伤口上撒盐了。
而且,这也不能算是他们的错,是这个环境的错吗?是那些计划生育站工作人员的错吗?
她不知道。
李言旌走到父亲身边,擦干父亲的眼泪,轻轻地抱起妹妹哄着她。
这个比她小二十岁的妹妹,她有责任去照顾她。她请邻居帮忙,给妹妹找点吃的,她也不懂如何给这么小的孩子喂吃的。
从这一刻开始,她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小姑娘了,她要承担起照顾这个家的责任,这个家以后就靠她了。
她想到了明桢。明桢从小就在苦难中成长,她是亲眼见过的。明桢一个人都能挺过来,而她还有父亲对她的爱,她也一定可以的。
她收起痛苦的心情,开始认真记录邻居讲的,要给这么小的孩子吃什么,怎么给喂吃的,怎么换尿布。
小婴儿在邻居的照顾下 ,安静地睡着了。她吃力地搀扶起一滩烂泥般的父亲,让他去睡觉。她不想再失去父亲了。
她一个人,站在母亲的遗像前,流下眼泪。她失去了母亲,这眼下的痛,就到此为止了。她要主事,成为一家之主,请亲戚朋友来给母亲办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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