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破阵子

肖以正将惊堂木捡过来,无关看清了。

忽而觉得有些好笑,“惊堂木是这么用的吗?”

闻言,江沿黑着脸松开她手腕,冷言道,“怎么用,我说了算。”

见他脸色不对,无关硬憋住笑,摸了摸脖颈上的红痕。

见他俩这样,肖以正也是忍俊不禁。

……

肖以正推着江沿,带无关走出县衙。

“你们说林阿牛若是不将我扯进来,或许也不会自投罗网。”无关开始超脱。

“他也知道,杀人要偿命。”江沿道。

门口只剩零星几人,她们讲的闲话,全传了过来——

“夫死从子,这林氏也真是的,这钱早给晚给不都是给吗?还白白搭上一条性命。”

“她儿子这样,也是叫她给逼的。”

“也不能全怪她吧,谁也不曾想,辛辛苦苦养了半辈子的儿子,成了这样。”

“我家儿子也跟我不亲,可日子不都这样,还能怎么办呢,忍忍就过去了。”

……

不是所有的受害者都会被同情,还路过许多人,即使听到了她们的谈论,也没有多大的反应,大部分人,都是事不关己的过客,他们只为了自己的生活而匆匆。

事情结束了,无关一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过客,还是事中人了……

肖以正见无关脸色不对,关切道,“杨姑娘,怎么了?”

无关摇摇头。

“听见她们的话了?”江沿道。

无关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江沿无言,无关还想等他开解,可……

任何人遇到了人性,任何的宽慰都像是在自我欺骗。

算了。

救了无关的那个衙役从县衙内跑出来,又偷偷撇了眼无关,他将林氏的案卷拿出来递给江沿,“江大人,林氏的案卷需要您签字画押。”

肖以正接过,“大人核查无误后才会签字画押,过几日会让人给你们送来。”

无关夺过案卷,不可置信地问道,“林氏的名呢?”

“名?”那衙役拿过案卷看了看,“林氏就是死者的称呼啊。”

“不对,林只是她的姓氏。”无关坚定道,可心里突然有些害怕。

“这……”陈扰不知怎么回答。

“杨姑娘,这就没必要追究了吧。”难亨正从内门出来。

“不是我追究,这不应该是你们的责任吗?审案时可以简称,为何案卷留存时还要简称,探究死者姓名,这点时间都要省吗?”无关看着难亨正,眼底满是对公法的失望。

“呵呵。”难亨正不可置信地笑了,“那姑娘说说,林氏的名,是什么?”

被他一反问,无关一愣,她不知道。

江沿和肖以正看着她,也是满脸疑惑。

难亨正继续施压,“杨姑娘,我这么告诉你吧,虽然称她是林氏,她却也不姓林,林是她丈夫的姓氏,嫁了人就要随夫姓,你懂吗?”

无关的眼神逐渐变得震惊,眸光闪烁,她想起适才那个平安符……

林纂……妻

他们都在看着她,她躲开他们的视线。

她从来没觉得人与人有差,但是此刻,她觉得她比他们,矮了一截……

江沿示意肖以正。

肖以正会意,就要往户籍处去。

“别白费力气了。”难亨正笑道,“林氏是汴京人,闵塘没有她家的户籍文书。”

肖以正回来安慰无关道,“没事,一会我去林家找一找,她回来这么久了,不会没有她的身份信息。”

难亨正和衙役不知何时告退。

无关还愣在原地,林氏的姓名,她曾经问过,可嬷嬷没有回答,后来是在杨家才听人说嘴才听到的一个姓氏。

她在杨家也是姓林吗?

“杨姑娘?”肖以正叫她。

无关的眼神慢慢聚焦,看到江沿在看着她。

“不用了,不会有的。”无关说道。

她无比的害怕,害怕在她面前如此独立自强的女人,将所有身心都交付给了夫家。

“我去问林阿牛!”肖以正不忍无关落寞,江沿不拦,无关也拦不住,他朝县衙跑去。

……

不过半柱香,肖以正失魂回来。

看他的样子,无关还有留有的一丝希望全被打破。

“他说他不知道,没关心过。”

江沿肉眼可见的一惊。

“江大人,我先回去了,改天见。”无关对着江沿福一礼。

望着无关落寞的背影,肖以正眼眶有些泛红。

“所有的人都对林氏不尊重,唯一尊重她的人,还被她推的老远。”

……

崖巷。

肖以正对江沿说,“我看了一圈,县衙里面的大多数人还是看能力的,如今司法权在你手上了,又有将罪恶绳之以法这一出,又得了民心,你的目的达成了。”

“还远远不够。”江沿面色平静,旗开得胜,这并不让他有喜悦感。

……

月上梢头,独影印窗。

无关提着一篮子白烛和纸钱,还有一盏小灯笼出了门。

夜里微寒,无关畏怯深夜,将灯笼收紧了些,向前继续走了下去。

崖巷。

江沿收紧臂褠,拿起肖以正送来的黑面具端详一二,脸上是掩饰不掉的嫌弃。

‘那黑纱帷帽遮不住什么,还不便施展拳脚。’话毕,肖以正便丢下一面具,形似鬼神。

江沿心里觉得,如此戴上,或许不用施展拳脚,都能将人吓跑。

但最后还是戴上,出了门。

无关和江沿相对而行,一个畏畏缩缩,一个悄无声息,两人都走在大街正中央,万籁俱寂,就连房屋都在沉睡。

两人在一路口相遇,夜里白雾凝重,两人眼里都只出现对方的身影,没看清对面人的样貌。

无关被这突然闯进视线的人一惊,但快速反映过来,还没等恐惧直达心中,便转头就跑,她不敢太张扬,憋着气跑进一个岔路口躲了起来,无关视力很好,她安慰自己,或许对方还未看见她,又或许,对方只是过路的,并不理睬她。

想着想着她自己都不信,脑袋中一直规避‘此人是强盗杀手’的想法,今日是林氏头七,她必是要去的,只求此能人千万别注意她。

此时。

江沿正在无关背靠的房子顶上看着她,看着她颤抖着缩成一团,无奈的摇了摇头。

适才一眼就认出了她,看着她吓到却不惊慌失措,大叫出声,明明保护不了自己,却仍能力求淡定,见机行事,心里还是敬佩的。

还不走吗?江沿心想。

无关等了好一会,悄悄探出头,街上确实无人,心理感激他放过自己,也希望他今夜也心善的放过所有人。

江沿望着底下双手合十,不断祈祷的她,感受到无限的蓬勃的力量,本是有钱人家受宠的小姐,为何总有种历经狂风暴雨后的云淡风轻之感?

无关继续向林家的方向走去,江沿改变自己的方向,跟着她。

林家白日被官府查抄,大门只贴了封条,没上锁,无关一推便开,心中窃喜,本来想着若是直接推不开,那便要爬墙,墙虽也不多高,可摔下去也是必然,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没曾想这样幸运。

走进去,她将带来的东西摆好,将白烛点燃,一瞬间,庭院大亮,渐渐驱散了无关心中的恐惧。

江沿料到无关会来这,可没想到她竟是来送头七的。

江沿心中记挂的人,无论是老师,父母亲,阿兄,都是他心里爱着,并且爱他的人,他其实没法理解林氏对无关这样刻薄,无关却还热脸贴冷屁股的行为。

无关进林氏房中,隔着帕子将两块平安符取了出来,于白烛上点燃,放在地下,自己则跪在自备的小蒲团上,虔诚的等待着两符燃尽。

两符在她的目光下渐成灰烬,无关叹了口气,“嬷嬷,收到了吧。你可以放心收我烧的纸钱了吧。唉。”

无关又隔着手帕,点燃纸钱,这回燃起的火致夜不息。

江沿半蹲在林家厨房顶,是无关视线盲区,他将身子压得低低的,为的不要吓到这只小兔子。

“我没给人送过头七,这纸钱应该是人死后第七天要烧的,您儿子……”无关不想当着死者的面再编排林阿牛什么,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是我来晚了。”

“你可曾后悔。”无关没想能得到答案,只不断地往火堆添纸钱,火光的灼热令她害怕,但她并没有把纸钱直接往火堆中扔,因为那是对死者的不敬。

无关的教养是林氏教的,现在又回馈给林氏。

霎时,狂风大作,燃着的白烛和火堆湮灭,无关提来的灯笼被吹得老远。

无关害怕,慌乱地捂着脸后退缩到墙角,月光浅浅,天地一黑,风卷起灰烬混乱庭院,她静静缩着,等风去。

不知道是灰尘还是火星子缠绕在身上,无关感觉双手有些疼。

看来,您并不后悔。

见状,江沿跳下屋顶,拾起脚边的灯笼,逆着混乱的天地,坚定地朝无关走去,在她身前站定。

无关觉得风不那么大了,心安定许多。

“别睁眼。”

闻言,无关一颤,是刚才那人吗?她不打算听话,但眼下只有虚与委蛇。

“行,我听话,你别杀我。”

虽然这样说,无关还是悄咪咪打开手指一缝,想趁他不注意,便跑。

可逆着月光,她只看到一个劲瘦的黑影。

江沿:……

他满头黑线,真有点跟不上这姑娘的脑回路,怕吓着她,也担心灰烬迷了她眼睛,她想哪去了。

江沿蹲下,隔着无关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他一个手掌快抵上她两只手了。

“做好心理准备,我不杀你,你别害怕。”

无关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脑子映出江沿的影子,但她不敢相信。

江沿见她不动了,也没回答,便缓缓扯下她双手。

一张鬼神面具缓缓出现在无关眼前,虽然是做好准备,也差点晕厥过去。

无关睁大双眼,倒吸一口凉气,见他没有杀意,便慢慢敢直视他的眼睛,脑海中的那人越发清晰,忍不住脱口,“江大人?”

江沿面具后的脸一愣,但立马回神,“你说什么?”

他故意改变了声音。

无关彻底打消了念头,若是能走,谁会抢着坐轮椅。

她看出他对自己真的没有杀意,便肆无忌惮的打量起来。

可眼前这人劲瘦挺拔的身材,和江大人的也蛮像,江大人素日总着宽大的长袍,但……

江大人平日是坐轮椅,但站起来应当也是这样高……

江沿见她态度转变的如此快,适才是受惊小白兔,现在成了沉思小野猫,不由叹了口气,真的不懂她。

江沿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若是不做什么,我送你回去。”

无关回过神来,望向天上的月亮,心想,糟了,时辰快过了。

赶紧要上前重新燃起火烛,可黑夜中,她视野不清。

江沿从腰中抽出火折子,点燃灯笼,给她递了过去。

无关接过,道声谢,便手脚麻利的燃起白烛,烧起纸钱,纸钱烧完,她又福礼。

“我不知该准备些什么菜,多烧了些纸钱,您在那处自买去。”

看着不灭的烛火,无关出神,你如今躺在地底,我心中竟无一丝波澜,从前求您爱我,脑中也论过,这么多年,您应当是对我有些情的。

可爱从来不取决于智,如今看来,我对你,也只有感激。

您曾教我,做人要有温度,是我有负您的教导。

纸钱终究化为灰烬,无关也回过神来,她吹灭白烛,快速收拾好自己的痕迹,转头说,“我好了,走吧。”

可回应她的,是夜的静谧。

无关皱眉,到底什么时候走的,也不说一声。

不过,这样,她到底也安心。

无关提起灯笼,朝着四周各鞠躬,“感谢壮士。”

又蹲回房顶的江沿失语,脸上的青筋跳了跳。

无关带上林家的门,深深鞠躬,算是告别,又回到了黑暗的街道,月光昏暗,手里的灯只能照亮脚下的路,但她又没那么怕了,无关心想,与江大人有几分相似,想必是好人。

无关回头,江沿快速躲进岔路。

她继续朝前走,可总觉得有人在护着她,内心无比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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