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跪阴仙(14)

丘吉的心沉入无尽的深海里。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按照所有的流程进行许愿仪式,却在这个关头出了岔子?

到底哪里不对?

丘吉抬眸与师父视线相对,满天的雪将整座凉亭掩盖,四周的冰沿着凉亭地板裂缝不断吞噬而来。

林与之的眼神被一些冰晶似的东西覆盖,连一丝光芒都看不见,让丘吉不禁回想起棺木中结冰的尸体,两个画面交叠相融,他分不清自己现在到底是在五年前,还是五年后。

丘吉静静地看着师父,心中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如果流程是对的,那么就不是仪式出了错,而是师父出了错。

丘吉向前一步,朝着面前的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膝盖触地的一瞬间,冰晶迅速蔓延过来,将他的膝盖骨与地面死死相接。

虽然四肢已经僵冷,可他却感觉脸上热乎乎的,手轻轻抚摸脸颊,才发现上面已经布满了泪。

“师父,我知道,你在阻止我。”

丘吉看着师父的脚面,那里也已经被覆盖了一层冰霜,他的泪掉在离师父脚面几厘米的地方,很快就融化了地面的冰,露出一圈水泥石板地面。

“只要我烧了你们,这个世界上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阴仙之力,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在我这里终结。”

“只要我再冷漠一些,再无情一些,阴仙就对我束手无策了。”

“可是……”

丘吉伸手够到林与之的下摆,那里有一个被灼穿的小洞,尽管道服已经冷硬如铁,可那个洞却像一道火焰,与丘吉的内心紧紧相连。

眼神中浮现自己十七岁时,拿着存了很久的钱去镇上给师父买新道服的画面。

那时的他还不是什么丘天师,也没有看见这个世界的纷繁复杂,他像匹野马,意气风发,潇洒不羁地穿行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在他的心里,除了师父,就是无生门,他期待师父看见新道服开心的模样,那比他自己拥有一件新道服更快乐。

可是年轻气盛的少年总是容易疏忽大意,他本想给师父一个惊喜,所以将道服藏在了道堂神像的后面,想等师父晚上上香的时候自己再拿给他。

结果那天因为练道术太累,丘吉靠在后山睡着了,等醒的时候已经过了上香的时间了。

那个道服被香烛烧了一个洞,丘吉发现的时候忍不住蹲在神像前哭了,他不知道以师父的抠门程度,自己还要存多久的钱才能再买一件新道服。

可意外的是,林与之得知这件事以后并没有怪他,反倒还将那件坏了的道服穿在身上,露出一个柔和的笑,说他很喜欢。

师父总是这样,表面看起来清清淡淡,内心却是一个极为温柔的人,如此强大的内核让丘吉也深受感染,所以在之后离家出走的五年里,不管遇见任何挫折和苦难,他依旧稳如泰山,渊渟岳峙。

这个世界不能没有师父,丘吉也不能没有他。

他已经想通了,他愿意包容师父的一切,尽管他对自己有着那样的情感,他也愿意包容。

只要,别再让师父离开。

丘吉抬头,看着师父巍然不动的下颚,伟岸的身姿令他心中的火焰更加热烈,他再次一字一句地重申那句话。

“我许愿,时光回归正轨,所有的反噬都让我一个人承担。”

风雪忽然静止,整个果子林顿时陷入一片死寂,鸦雀无声。

林与之的神色依旧毫无波动,只是在这片死寂中,丘吉眼角余光猛地捕捉到一丝异样。

他看到师父被冰霜固定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向上点了一点。

点向的位置,正是他的胸口。

丘吉如遭雷击,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那里只有一个东西,那就是在他六岁时突发疾病突然长出来的鹰爪印记,而此时这个印记正在微微发烫。

他瞬间明白了师父的意图,他是在给他信息!

口袋!

丘吉立马想到了什么,几乎是颤抖着将手伸进裤兜,将阴石掏出来,这时,他胸口的印记反应更加强烈,甚至让他整个胸膛都变得滚烫。

难道,阴石和他的印记是有关联的?

丘吉想也没想,就将阴石靠近自己的胸口,就在这刹那间,异变陡生。

他胸口的印记突然爆发出刺骨的寒光,与此同时阴石仿佛受到了致命的吸引,剧烈地震颤起来,表面那层永不融化的薄冰瞬间消融,露出原本的蓝色的模样。

丘吉闷哼一声,感觉胸口像被撕裂了一般的痛,使得他跪在地上,硬生生地抠着地上的雪。

印记与阴石,好像是同源的!

丘吉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是他感受到了阴石带给他的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足够摧毁所有的邪魔外道。

“第二个问题,所求何愿?”

林与之机械性的声音再次在丘吉头顶上方出现,比冰雪更加冰冷。

可这次丘吉的心没有再往下沉,他猛地抬起头,朝着林与之露出一个微笑,随后他将自己胸口的衣服撕碎,彻底裸露出自己的印记。

风雪瞬间灌入,使得他不断地颤抖。

他将紧握住阴石,指尖发白最后发青,他目光锐利,下一秒,没有任何犹豫地将阴石插进了自己的心脏!

顿时间,电闪雷鸣,雪花全部静止在半空,地面的冰雪以极快的速度融化,裸露出原本潮湿的黑土地。

丘吉痛得神志不清,身体瞬间弓成了虾米。

他整个人被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量彻底吞噬,并且以他为中心,一股毁灭性的能量辐射千里。

一道恢宏与壮丽的蓝色光柱,以丘吉的心脏为原点,冲天而起,瞬间刺穿了厚重的云层,将整个被冰雪覆盖的果子林和白云村映照得一片通明。

丘吉被这片光柱彻底震慑,他完全想不到自己竟然能爆发出如此大的能量。

随后,他的眼睛突然被一阵白色的东西覆盖,面前出现一些快速闪过的画面。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然后……开始疯狂倒流!

所有的人和物都在往最初开始的那样复原。

他看见所有人的生命线都在改写,所有和阴仙有关的一切都在他们的大脑中被清除。

丘吉甚至看见了十二年前师父踏进丘家的画面。

“丘大叔,我一定会救你的孩子的。”

林与之看着圆润可爱的小丘吉,眼神中闪过慈爱的目光,那如同平原一般的手掌轻轻盖在他的头顶,温暖如流水一样灌进他的体内。

“小吉,愿意做我的徒弟吗?”

他的眼神又亮又沉静,像一道光波一样照亮了丘吉未来的路。

大手和小手相触的一瞬间,宿命就此缠绕成节。

丘吉看得满脸泪水,那失去的五年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全都弥补了回来。

在一片混沌中,丘吉眼前的虚幻渐渐消失,他又再次回到了现实,他看见自己的师父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只是被冰雪覆盖的道服开始渐渐恢复原有的蓝色。

而他的眼神也开始变得清明,最后不顾一切地朝着他奔来。

可是他的动作在丘吉眼中变得格外缓慢,好像怎么样都触及不到。

丘吉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嘴唇张了张,在陷入昏迷前,轻声呢喃。

师父……回来了。

真好。

***

丘吉十岁的时候是个格外跳脱的少年,整天和丘利一起在村头的河塘里摸鱼,他们脱光了上衣,在水花里奔腾,像脱缰的野马。

等他抓到鱼上了岸,他的裤子已经河塘里尖锐的石子划破了好几个大洞,但他浑然不觉,扛着那条比他手臂还粗的鱼往道观去。

到了观里,丘吉兴致勃勃地向林与之展示自己的成果,还信誓旦旦地打包票,以后每天都让师父喝上新鲜的鱼汤。

那时的林与之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徒弟破破烂烂的裤子,眼神无奈又柔和,什么也没说。

夜晚丘吉睡到一半,起来撒尿,路过师父房间的时候便看见还亮着灯,他猫着腰凑近,扒着旧木门的缝隙往里瞧。

师父正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煤油灯的光晕黄澄澄的,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件沾泥带水的破裤子,此刻正平摊在他膝盖上。

丘吉眯眼细看,师父拿着根细针,正费劲地往针眼里穿线。

他那双平日能凌空画符,斩妖除魔的手,此刻却生疏得可怕。大概是第一次干这活,线头绕了几圈也怼不进去,眉间微微蹙着。

好容易穿上了线,他拿起裤子小心翼翼地下针,线脚缝得歪歪扭扭,像刚学写字小孩儿爬出来的。

丘吉没憋住,笑出了声,又赶紧捂嘴。

门缝里,林与之动作一顿,没抬头,只是慢悠悠飘来一句:“进来吧。”

丘吉磨磨蹭蹭推开门,搓着手凑过去:“师父,裤子破了丢了就是了,还缝它做什么?”

林与之没看他,专注于缝裤子,手指偶尔被针尖戳一下,也只是蜷缩一下,又继续。

煤油灯光跳跃,映着他专注的侧脸轮廓。

“我们无生门的宗旨你又忘了。”他淡淡说,声音比外头的夜风还轻,“开源节流。”

丘吉挨着师父坐下,老老实实看他一针一线地缝补。

看着那明显不熟练、甚至有些歪斜的针脚,丘吉心里那点顽劣劲儿莫名其妙被熨平了,只觉得暖暖的。

他不说话,师父也不多说,只有被窗外的风吹过的煤油灯影在他们身上跳跃。

熬了小半宿,口子总算是缝合了,林与之剪断线头,把裤子抖开看了看,那针脚实在说不上好看。

他似乎也有些无奈,轻轻吁了口气,把裤子丢到了一旁:“算了,还是重新买一条吧。”

“不用!”丘吉一把抢过来,抱在怀里,咧嘴笑得傻乎乎的,“这是师父亲手给我缝的,我喜欢。”

虽然那条裤子最后还是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师父偷偷拿去丢掉了,为了掩盖自己在某些方面不行的事。

刺眼的阳光透过丘吉的眼皮照亮了他的梦,那些遥远的过去把他再次推回了现实世界。

他就这样慢慢睁开了眼睛,迷茫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这里还是果子林吗?

不太像,有木制的天花板,有淡淡的茶香,还有窗外直射进来的阳光,怎么看都像是在室内。

而且,好像是在他自己的房间里。

阴仙呢?还存在吗?

师父呢?还活着吗?

丘吉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细细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没错,他真的在自己的房间里,周围还散落着他从来都不好好收拾的衣物,书桌底下还垫着□□术上的书。

窗外传来鸟叫声,还伴随着不太清晰的人声。

丘吉想着莫不是这一切都没结束,是石南星给他扛回来了。

他蹑手蹑脚地下了地,开了门走出去。

更为猛烈的阳光把他的眼睛照得睁不开,他抬手遮住这阵光,慢慢适应周围的光线变化。

眼前开始清晰,耳边的笑声也开始变得明朗。

院子里,林与之正闲适淡雅地坐在椅子上下棋,面上还带着微微笑意。

石南星则蹲在一旁,手中捏着一根草,对着懵懵的丘利说道:“看到没有,这是一根野草对吧?”

丘利盯着那根草,坚定地点头:“对!”

“好,看好了。”石南星嘻嘻一笑,手一挥,野草就变成了一朵小雏菊。

丘利瞪圆了眼,惊呼:“哇!这是魔术!”

石南星狠狠地给了他一榔头,骂道:“这是巫术!你懂个屁!”

丘利兴奋地鼓起掌来:“你好厉害!”

一旁的林与之最先看见了呆站在石阶上的丘吉,笑容更深了些。

“小吉,你醒了。”

听闻这话的石南星和丘利立马抬头看了过去,眼神很快就放光了。

丘利更是直接飞奔到丘吉身边搂住他脖子兴奋地说:“哥!你醒啦!太好啦!”

石南星本来也想扑的,被丘利这小子抢占了先机,只能抱着手臂轻哼:“多大人了呀,还抱你哥,羞不羞!”

丘吉全程都没什么反应,只剩下迷茫,呆呆地看了看丘利,再看了看石南星,最终把视线放在了林与之身上。

那些阴冷的雪花都消失不见了,只有柔和的光洒在师父深蓝色的道服上,照得他腰带上悬挂着的铜钱线红艳艳的,师父的眸光满池碎芒,令丘吉心惊动魄。

“师父,你……回来了。”

林与之拿棋的手指悬在空中,散发着光芒的眼神中荡进来一丝疑惑。

“喂!阿吉,你是不是被惧眼鬼打傻了?”

石南星将一整张脸凑到了他面前,百思不得其解。

“你跟林师父一起进的洞,当然是一起回来的,只是你受了伤,晕过去了而已。”

丘吉细细揣摩着这句话。

惧眼鬼,进洞。

就在这时,他的脑袋里涌进来一些新的记忆,一切都变得格外清晰。

六岁时,丘吉高烧,濒临死亡,家里来了一位道士,说要收丘吉为徒,带着他收鬼驱邪,延续生命。

于是丘吉就这样拜在林与之足下,整日练功,体虚的毛病也逐渐好转。

二十岁时,他跟随林与之上山收服惧眼鬼,可因为不敌,被打伤,被师父带回来了。

除此之外,什么阴仙,什么契约,通通都没有了。

所以,丘吉成功了,只是因为时空错乱,他永远留在了五年前,而所有跟阴仙有关的一切都清除了,包括……

师父他们的记忆。

“阿吉?”

石南星原本打趣的语气也变得担忧,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怎么了?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

丘吉摇摇头,目光依旧紧紧地锁在师父的身上,那束原本在师父身上的光不知道什么时候洒在了他的身上,将他心中那几乎已经断了的线再次接了起来。

他向自己的师父轻轻笑了笑,说道。

“师父,我不会再离开你了,永远都不会了。”

***

白云村又恢复了一片生机,那条绕村而过的溪流潺潺,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

蝴蝶在村头玉米地里肆意地飞舞,野花香弥漫了整个村子。

丘吉望着这久违的一切,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 。

“嘿,林师父早啊,阿吉,又长帅了哦。”

“林师父你又下山来了啊,上次谢谢你帮我找到小黄,我一会儿去观里拜拜神去。”

“阿吉,跟你师父做法事去呢?”

丘吉愣愣地看着这些和他们打照面的人,每一个人都是如此熟悉与鲜活,他们脸上满是善意,那些贪婪的、恶心的、迷信的东西好像从来不存在。

林与之带着丘吉踏进了村长的小院,这里已经站满了村里人。

那个藏在人群里的王大峰紧紧地贴在自己老爸的身边,胆怯地盯着每一个从他身边走过的人,像是偷粮食的老鼠一样畏畏缩缩。

王寡妇愁容满面地坐在四方桌上嗑瓜子,一边嗑瓜子一边喋喋不休地向旁边的人讲述自己悲惨的经历。

“我二十岁就死了丈夫,三十岁死了孩子,我觉得我的人生已经无望了……”

更让人意外地是人群里突然跑来一个满脸憨傻的人,朝着丘吉晃了晃手里的馒头,嘴里说着含糊不清地话:“吉……馒头馒头!”

优雅温婉的田霜追在后面呼唤:“陈癫子,你先别跑,这里还有大鸡腿子呢!”

丘吉呆愣愣地看着一身干净的陈癫子,头一次发现他的脸洗干净以后竟然如此仪表堂堂。

他接过陈癫子手里的馒头,不知道为何,鼻头却泛酸。

“馒头很好吃。”

丘吉看着他憨态可掬的模样,终于笑了出来。

“林师父,你总算来了。”

田满喜滋滋地迎上来,朝林与之鞠了一躬。

林与之微笑点头,悠悠地说:“村长喜得贵孙,我自然是要来为孩子做一些祈福的事的。”

“孩子在里面,林师父这边走。”

丘吉跟着林与之进了房间,却看见了另一片天地。

房间里堆满了各种各样小孩的玩具和用品,可无一例外的都是粉红色,甚至桌子上放着别人送的新衣服,也是粉红色。

这时田壮抱着孩子凑到林与之跟前,笑着说:“麻烦林师父给我的女儿祈福了。”

“女儿?”

丘吉不禁将疑问了出来:“这是……女儿?”

田壮喜笑颜开,骄傲地点头:“是啊,我们全家最喜欢的就是女儿,现在圆梦了。”

丘吉还愣在原地,而林与之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团红线。

问清楚女孩的生辰八字以后,他便将红线剪成长短一致的几根,然后撵搓成一根较粗的线。

随后又拿出一道黄符,手指轻挥,黄符便起了火光,在火光的照耀下,那根红线逐渐融合在一起,并且颜色更加艳丽。

“福泽绵长,顺遂安康。”

林与之一边念着,一边将红绳绑在小孩的右手腕上,最后默默低头,为孩子念了一长串的福咒。

所有人都是那样的不完美,可是这一切又是那样的完美。

回去的路上,丘吉的步子格外轻松,充满了希望的眼神慈爱般地看着山下云雾缭绕的白云村,几只飞鸟从上空越过,了无痕迹。

林与之感受到他的愉悦,淡淡一笑:“小吉,你很高兴?”

丘吉看着那座村庄,感慨似的说:“师父,我昨天做了个梦,梦里的世界漆黑一片,了无生机,后来梦醒了,天也亮了。”

林与之看着自己的徒弟眉宇间沉淀着岁月磨砺后的从容,淡然地说:“不管梦见什么,天总会亮的。”

天总会亮的。

尽管黑夜如此漫长痛苦,可天总会亮的。

丘吉望着师父继续往山上而去的背影,如此挺拔欣长,似乎天塌下来,也不会看见他的脊背弯曲。

“是的,天总会亮的。”

丘吉笑了,顺着师父的步子跟上去。

然而走了没两步,胸口的异样却让他猛地定住,那种愉悦瞬间消失不见,后背的汗蹭蹭往外冒。

他捂住自己的胸口,仔仔细细地摸着。

那里,隐藏着着一阵熟悉的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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