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财厂,第一天。
清晨五点,尖锐刺耳的金属敲击声在棺材楼的走廊里炸响,惊得丘吉一个激灵,窗外天色灰蒙蒙一片,不知是时辰尚早,还是此地本就难见晴光。
扭头看去,赵小跑儿显然没怎么睡着,两双眼睛底下盖着一层青紫色黑眼圈,元风却已穿戴整齐,脸上挂着热情开朗的笑,招呼二人:“丘明老弟,大力老弟,快起!上工了!迟到要扣钱的!”
丘吉打了个哈欠——果然,当人当鬼当道士,都逃不过上班的命。
他死气沉沉地坐起身,抓过上铺昨天分给他们的工作服抖了抖,一股灰尘扑面而来。
啧,这要是师父在,绝对受不了这霉味冲天的衣服。
元风见丘吉换衣服,拍了拍他肩膀,兴致勃勃道:“动作麻利点!这地方福利好,规矩也严,嘿嘿,咱得积极点,别让人开了才是。”
赵小跑儿瞧着元风那劲头,不禁感叹:“穷,果然能让牛马更勤快。”
收拾停当,丘吉二人跟着元风往食堂去,这一路,他总算看见了除他们之外的活人。
所有职工都穿着整齐划一的蓝色工作服,说说笑笑涌向食堂,声势浩大,人数众多,显然来应聘的绝非少数,并且他们神态自然,笑容灿烂,与周遭诡异的氛围格格不入。
丘吉暗忖,那些失踪的人多半就是他们了,看样子在这儿过得还挺乐呵。
穿过一条走廊,他们出了宿舍楼,外面天色仍未透亮,只有一层薄雾朦胧地笼罩着人群,食堂门口立着两个穿红色工作服的男人,每进一人,都要用手里的电子仪器扫一遍,像在防备有人夹带违禁品。
“那玩意儿是测食物的,食堂不准自带吃的,也不准把吃的往外带。”元风热情地向丘吉和赵小跑儿解释。
丘吉抱着手臂,食指抚摸着自己的唇,若有所思:“这不是多此一举吗?来这里的人都是穷途末路的浪子,巴不得多混口吃的,谁还开小灶?”
“那可不一定。”元风耐心地说,“之前就有人带吃的进去,结果被打得见了血,食物混着血,腥臭难闻。”
他摆出一副嫌弃的表情,手掌在鼻子前轻挥,感觉那样的场景是他的噩梦。
丘吉和赵小跑儿不禁讶异,赵小跑儿尤其觉得这规矩有些熟悉,问道:“他们是不是搁缅北那旮旯学的啊?咱现在还在中国吗?”
元风被逗得捂嘴轻笑,那模样格外小家碧玉,倘若忽略他一米八几的大块头的话。
三人排队进了食堂,这里的环境和宿舍相仿,老旧却还算干净,想必饭菜也差不到哪儿去,只是流程与寻常食堂不同,并非窗口自取,而是由职工推着小车,到固定好的桌椅旁分发。
食堂桌椅也是固定的,十人一桌,凳子上贴着名字。
丘吉和赵小跑儿是新来的,名字未录,只能拎着塑料凳子和元风挤在一处,同坐一桌的还有几人,其中最突兀的,是个五大三粗的花臂男。
说他突兀,是因为来这儿找活儿的,多是流浪汉或走投无路急需钱的,大都面黄肌瘦,营养不良,而这大块头,一看就是混社会的,肌肉虬结,顶着一头黄毛,营养过剩精力充沛,尤其是手臂上青紫色的花纹,看不出原有的肤色了,不知为何会来这儿。
丘吉摆弄手中的筷子,眼神不自觉地落在那手臂纹身上,似乎是眼神让对方感觉到了冒犯,花臂男恶狠狠地瞪了过来,刻意将自己的手臂上的袖子往下盖了盖。
稍坐片刻,食堂开始放饭,推车嘎吱作响地过来,穿红工作服的食堂员工面无表情地分发食物。
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一个拳头大小的杂粮馒头,外加一小碟咸菜疙瘩,分量少得可怜,但对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流浪汉来说,已是慰藉。
丘吉默默拿起馒头,还没下口,一股混杂着汗味和劣质烟草味的压迫感便从旁袭来,那花臂男肆无忌惮地伸展着粗壮胳膊,几乎霸占小半张桌面,手肘几次蹭到丘吉放在桌边的手臂。
丘吉皱眉,不动声色地将手臂往里收了收,身体微侧,试图避开,眼角余光瞥见花臂男似乎毫不在意旁人,正大口吞咽馒头,腮帮鼓胀,咀嚼声粗重,他吃得极快,三两口便解决掉自己的那份,随即那双带着凶光的眼睛就在桌面上逡巡起来。
丘吉注意到他的目光在赵小跑儿那几乎未动的粥碗上停了一瞬,而此时的赵小跑儿还在纠结“打出血”的事,身为警察,对这种行径深恶痛绝,食不下咽。
花臂男咧了咧嘴,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下巴朝那粥碗一抬,声音粗嘎:“喂,小子,吃不下?别糟践,拿来!”
语气不是商量,是命令,同时,他那粗壮的胳膊已伸了过来,作势欲夺。
赵小跑儿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护住碗:“干啥玩意儿!一人一份,你还想抢啊!”
花臂男不屑地哼了一声,许是被赵小跑儿的态度激怒,重重一拍桌面:“没规矩!新来的不懂孝敬老员工?一顿不吃能饿死你?给我!”
丘吉眼神骤冷,他本就对这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壮汉心存疑虑,此刻对方近乎明抢的行径更添反感,眼见对方再次蛮横地伸手,他的筷子闪电般探出,“啪”一声,不轻不重敲在花臂男手腕侧面,声音不大,在这张相对安静的餐桌上却格外清晰。
花臂男动作一滞,他猛地转头,凶戾的目光如鹰隼般死死钉在丘吉脸上,横肉抽动,手腕被敲处传来一丝麻意,更多的是被冒犯的愠怒。
“干什么?”花臂男压低了声音,危险意味陡增。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同桌另几个工人立刻埋下头,恨不得把脸扣进粥碗,连咀嚼声都停了,显然没少被抢过饭。
丘吉迎着他的目光,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如深潭般平静无波,寸步不让,他将筷子轻轻放回桌面,声音不高,字字清晰:“他的东西,他想吃就吃,不想吃,也轮不到别人做主。”
元风脸上的热情笑容僵住,连忙打圆场,身体前倾试图隔开两人:“哎哎,误会误会!大力老弟胃口不好,这位大哥也是好心,怕浪费嘛!来来,吃我的,我馒头还没动!”说着就要把自己的馒头推过去。
花臂男却看也不看元风,目光依旧锁死丘吉,嘴角扯出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行啊,新来的,挺有种。”
那眼神里不见怒火,却沉淀着更危险的东西——一种“走着瞧”的阴冷。
丘吉不再言语,端起粥碗喝了一口,眉头却立刻紧锁起来,这粥味道怪极了,咸得发齁,还带着股酸菜味,他忽然有点后悔跟这花臂男起冲突,早知把自己这份也塞给他算了。
反观赵小跑儿和元风,似乎全然不觉粥味怪异,三两口便喝得精光。
元风见丘吉不动,还好心劝道:“丘明兄弟,可别犯傻,饭菜得吃完,不然要挨打的。”
丘吉瞟了眼旁边的花臂男,故意对赵小跑儿说:“大力哥,我吃不完,你要不?”
赵小跑儿看看丘吉,又瞪了眼那凶神恶煞的花臂男,乐了:“行啊!咱哥俩的饭菜,吃不完也不喂外人!”说罢,连带丘吉那碗怪味粥也喝了个干净,气得花臂男眼神阴鸷如墨。
早餐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结束。
众人起身离座时,花臂男故意在丘吉身旁停顿,肩膀不轻不重地撞了他一下,这才带着一脸阴鸷,大摇大摆地率先走出食堂。
丘吉稳住身形,望着那宽阔背影消失在门外灰蒙蒙的雾气里,眼神愈发幽深。
***
吃完早餐后,七点,所有人准时到达操作区。
巨大的厂房内部光线昏暗,只有头顶几排惨白的节能灯提供光源,一排简陋的工作台延伸开去,上去堆放着未成型的陶土泥胚和半成品。
一上工后,工人们像被上了发条的玩偶,沉默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动作机械而麻木,整个空间只有陶轮旋转的嗡嗡声、刮刀刮擦泥胚的沙沙声,以及偶尔一两声压抑的咳嗽。
没有人交谈,甚至连眼神交流都没有,死寂得令人窒息。
丘吉和赵小跑儿被分到靠近质检区的一排工作台,他们的工作很简单,将一块块灰褐色的陶泥在陶轮上拉胚成型,制成一种样式极其古朴的陶土茶壶,而在他们面前有一排成品,当做范例。
丘吉拿起一个成品,入手冰凉沉重,壶身没有任何装饰花纹,触感粗糙得硌手,可是他却觉得这茶壶莫名的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很快他就想起来,好像之前师父刚换了一套新茶壶,就是这个样式,看来这厂子业务还挺广,连师父都用上了他们的东西。
赵小跑儿不愧是专业的警察,工作很快就上手了,制作的茶壶又标准又有范儿,比老员工都熟练。
“跑儿哥,你行啊,练过?”丘吉盯着他灵活的指尖,心生佩服。
赵小跑儿羞赫地摆摆手:“这算啥事儿,咱干这行的就得啥活儿都能整,十八般武艺样样稀松哪行?老百姓的税钱咱可不能白拿。”
不过他很快捂了嘴,往旁边看了看,好在没人注意他的话,不然他警察身份就暴露了。
丘吉笑了笑,还想再打趣两句,却在霎那间闭了嘴。
赵小跑儿后背一紧,动作都缓慢了下来,因为每次只要丘吉这个表情,就说明有不得了的事。
“天老爷爷,你这熊孩子又整啥幺蛾子呢?”
丘吉盯着赵小跑儿手中的成品茶壶,虽然被他满是陶泥的手弄脏了些许,可也能看清上面的花纹,他伸手直接拿过那个茶壶,放在手中仔细端详,眉头越皱越紧。
因为他发现茶壶底下有一段非常细小的符号,歪歪扭扭,并不成文,可是看起来不像是茶壶生产批号,并且在这样一个精美的作品底下显得十分突兀。
赵小跑儿看着那些符号,脸色顿时变了,下意识吐出一句话:“印度语啊。”
丘吉呼吸一顿,紧紧地盯着他:“你认识?”
“嗯,学过一点小语种。”赵小跑儿神色紧张,重新拿起另一只成品茶壶,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底下那些文字,嘴里呢喃。
“嗡,克利姆,阎摩耶,那玛哈……”
丘吉完全听不懂,正想再问,却被突然传来的一声尖锐的女声打断了。
“干什么呢?不准交头接耳,忘了吗?!”
一个红色职工服的女人恶狠狠地瞪着丘吉和赵小跑儿,二人赶紧将茶壶底座扣在桌子上,赵小跑儿笑嘻嘻地说:“对不住对不住,咱们新来的,不懂规矩,下回指定不能这样了。”
丘吉也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是啊,我们新来的,连固定的凳子都没有呢。”
女职工眼神在二人之间来回探视,兴许是看在他们是新来的份上,并没有为难他们,冷冰冰地再次重复了一遍厂规就离开了。
***
中午下班去吃饭的路上,丘吉和赵小跑儿刻意远离了大部队,悄悄挪到边缘处,丘吉再一次问他:“你记住茶壶上的符号了吗?”
赵小跑儿拍拍胸脯:“这话说的,这么老重要的事儿我能整忘了?早刻脑瓜子里了。”
丘吉终于明白师父为什么一定要让赵小跑儿跟着一起来了,有些事还是警察专业。
“你念的那些咕噜咕噜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意思?”
赵小跑儿认真地想了想,神神秘秘地说道:“在老印度那帮搞密教的手艺人里头啊,整了不少照着梵文瞎编的咒语,茶壶上印的那串鬼画符,就是里头的一道咒。”
丘吉恍然大悟,迫不及待地追问:“那你能翻译成中文吗?我对咒语倒是熟悉,就是不熟悉外国人的咒语。”
“这不扯呢么,有门槛儿咋翻译啊?”赵小跑儿拿看二傻子的眼神儿瞅着丘吉,慢悠悠说道,“不过这道咒吧,我倒是知道点儿门道,好像……”
他卡了下壳,脸色儿一沉。
“跟魂儿啊命啊的扯上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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