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满的女儿田霜已经走了六天,今天是第七天,丧事还在办。
在白云村,白事一般三天就结束,如果要多办几天,也通常是七天,算是走完“头七”。
田满这架势,看来是太舍不得女儿,非要给她走完这最后一程。
刺耳的锣鼓声硬生生撕破了夜晚的寂静。整个村子黑漆漆的,只有田满家灯火通明,几乎全村的人都挤在这儿了。
林与之和丘吉刚踏进临时搭的灵棚,田满和他儿子田壮就迎了上来,看样子等了有一会儿。
父子俩眼睛都肿得厉害,状态很差,但田满还是强撑着,客客气气地招呼:“林师父,真不好意思,这么晚还麻烦你们跑一趟。我女儿明天就要下葬了,今晚想好好送送她,辛苦你们了。”
田满把两人带到前面一张圆桌旁,让儿子去准备林与之要的东西,自己搓着手说:“林师父,你们先坐会儿,我去把场子再归置归置。”
林与之轻轻点了点头,田满这才转身走开。
丘吉目光随意地在棚子里扫了一圈。有人凑在一起打牌、喝酒、吃宵夜,有人围着炭火盆闲聊,和跪在棺材前,头上裹着白布,哭得撕心裂肺的田家人一比,简直像两个世界。
人和人的悲伤,果然是不相通的。
丘吉的视线在那片哭嚎的人群里无意间停了一下,落在一个女人身上。
她穿着宽大的丧服,可那圆滚滚的肚子根本藏不住,看着随时要生。她也和别人一样,眼睛红肿,脸色憔悴。
但丘吉莫名觉得有点不舒服,她那悲痛欲绝,好像随时要晕过去的样子,反而显得有点假,像是故意演给别人看的。
田壮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在丘吉面前放了一碟瓜子。丘吉趁机问:“那边那个大肚子的女人是谁?以前没见过。”
田壮眼神闪了一下,摆好瓜子,又手忙脚乱地去拿茶壶倒水:“哦,那是我老婆,小珍。”
“小珍?”丘吉毫不客气地抓了把瓜子,像拉家常似的接着问,“田壮,你啥时候结的婚?村里一点风声都没有。这看着都快生了,不会是……”
他没把“未婚先孕”四个字说出来,但意思到了。
田壮倒好水,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咳,男人嘛,你懂的。”
丘吉心领神会地“哦”了一声,低头专心嗑瓜子。
其实他一点也不懂,男人为了传宗接代能干出多少混账事。好像活一辈子就为了一个姓,要是姓“屎”的,是不是巴不得早点绝后?
东西很快备齐了,田满也把棺材前哭天抢地的人都暂时劝开了,留出一块空地。
林与之整理了一下衣服,站到棺材前,他要开始做法事了。
村里办丧事,一直有请道士做法安魂的规矩,图的是让死人的灵魂安安稳稳过奈何桥,别带着怨气。
这在丘吉他们这行里,叫“渡化”。
通常的流程是,人放进棺材后,道士穿上道袍,先做个仪式,然后带着家属一起喊死者的名字,确认身份。
接着就是念咒、敲锣,手里举着点燃的长香,绕着棺材顺时针走十二圈,再逆时针走十二圈。这时候棺材盖还没钉死,等仪式做完,咒语念完,家属才能封棺。从那以后,这个人活着的一切,就彻底关在棺材里了。
但林与之跟别的道士不一样,他嫌那些复杂的流程都是花架子。
他要做的,就是绕着棺材走一圈,感应一下死者有没有未完成的心愿或者憋着的怨气。如果没有,就可以封棺了。如果有心愿未了,他就让家属想办法去完成。
林与之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
“人活着有愿,愿了,则死了以后无怨。若愿未了,死了便有怨,积怨若深,则成怨鬼,生人死人,人人不得安宁。”
所以这次,林与之还是按自己的规矩来。他手里拿着点燃的长香,绕着棺材走,边走边感应。
有愿结愿,有怨解怨,没事就过,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直到他走到棺材尾部。
就在那一瞬间,他手里的长香毫无征兆地“咔嚓”一声,断成了好几截,碎渣掉了一地……
火星子溅在地上,闪了几下就灭了,只留下一缕细细的白烟。
棚子里,敲锣的还在敲,说笑的还在笑,哭丧的还在哭,只有林与之脸色突然变了,他死死盯着地上那堆碎香。
“小吉。”
“师父。”丘吉立刻就到了他身边。
“开棺,验尸。” 四个字,干脆利落,没有半点犹豫。
师徒俩配合太久了,丘吉根本不用问为什么,直接就要去掀棺材盖。
田满反应极快,一把按住丘吉的手,刚才的恭敬荡然无存,脸色变得很难看:“林师父,你这是干什么?棺材盖都盖上了,哪有再打开的道理?”
跟上来的田壮也变了语气:“就是。我妹妹都放了七天了,现在打开,不怕吓着人吗?”
丘吉下巴一抬:“我师父做事有他的道理,让开!”
田满双手死死扣住棺材盖,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这会儿力气大得惊人,连丘吉都吃了一惊。
他眼里冒着火:“我请你们来是给我女儿消怨安魂的,不是来捣乱的!你们这样没头没脑地开棺,我绝对不同意!”
林与之面沉如水,声音冷得像冰碴子:“香断了,不是因为心愿未了,也不是怨气不散,是恨。你女儿是带着恨死的,死得不寻常,这棺材,必须开。”
丘吉一听,猛地发力甩开田满,双手用力,“嘎吱”一声,棺材盖被推开了一条缝。
就在那条缝出现的刹那,丘吉心里咯噔一下。
借着透进去的光线,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一只眼睛瞪得溜圆,死死地“盯”着外面。
可是很快棺材就被田壮合上了,他彻底火了,指着师徒俩破口大骂:“消不了怨就赶紧滚蛋!谁让你们动我妹的棺材?”
丘吉想起那只狰狞的眼睛,绝对不是简单的怨气。
他毫不示弱:“这真是你们的女儿和妹妹吗?我师父都说了她可能死得不明不白。你们就不怕她是被人害死的?”
“放屁!我妹妹是病死的还是被害死的,我们自己不清楚?我看你们就是骗子,滚!”田壮吼得脸红脖子粗。
丘吉本来就看不惯这种人,被这么一骂,火气蹭地就上来了,抬脚哐当一声,把旁边一个花圈踹得稀巴烂。
巨大的声响终于把棚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小吉。”林与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直接报警,不用说了。”
丘吉冷笑一声,觉得这主意好极了:“行,阴间的事我们管,阳间的事,让警察来管。”
师徒俩转身就要走,田满和田壮飞快地对视一眼,脸上瞬间没了血色,慌慌张张地冲过来拦住他们。
“林师父!林师父留步!”
田满的气势彻底垮了,挤出讨好的笑容,拉着林与之走到角落。
他左右看看,确认没人注意,才从裤兜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鼓鼓囊囊,硬邦邦的,不用猜也知道里面是什么。
他压着嗓子,急急地说:“林师父,刚才是我们不对……这点心意,您收下。您和阿吉住在山上,山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能不沾最好。怨气能化解最好,要是实在化解不了……求你们就当不知道,别再惊动别人了……”
林与之眉头紧锁,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把田满从头到脚刮了一遍,然后又扫向他身后的田壮。
那两张脸上,就差把“心虚”和“有鬼”写出来了。
林与之沉默了几秒,嘴角竟然扯出一丝冰冷的笑意,对丘吉说:“小吉,报警。”
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回旋余地。
田家父子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丘吉刚迈开步子,人群里突然响起一声女人惊恐的尖叫,田壮那个大着肚子的老婆,余小珍,捂着肚子瘫倒在地上,满头满脸都是冷汗。
“小珍!小珍!”
田壮急得直跳脚,冲着田满喊:“爸!小珍要生了!”
田满愣了几秒,猛地一拍大腿,像中了邪似的喊起来:“神仙显灵了,神仙显灵了!我田家的香火有救了!”喊着就和田壮一起,手忙脚乱地把小珍抬进了里屋。
原本看热闹的村民都懵了,嗡嗡地议论开:
“田家娶了好几个媳妇了,生的都是丫头,不知道这次是不是小子?”
“哎哟,这白事撞上生孩子,是喜是丧啊?”
丘吉的眉头拧成了疙瘩,田满那句“神仙显灵”,让他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想起了之前丘利说王大峰打他时,也提到了“神仙”这个词。
这两件事……恐怕不是巧合吧?
周围的人像苍蝇一样呼啦全涌到里屋门口看热闹去了,灵棚里只剩下丘吉和林与之。
丘吉刚想问问师父怎么办,就看到师父一个人站在了棺材旁边,正朝他看过来。
好家伙,丘吉没想到师父也有这么鸡贼的一面。
他立刻心领神会,两三步就跨了过去,双手搭在棺材盖上,没费什么劲就把它掀开了。
一股淡淡的青烟飘了出来,师徒俩动作一致地捂住了口鼻,互相看了一眼。
棺材里躺着的确实是死去的田霜。尸体放了这么多天,加上天气又热,皮肤已经发胀,口鼻和手背的地方开始腐烂,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
她的眼睛果然瞪得老大,眼珠子蒙着一层灰白的膜,没了神采。
好在丘吉和林与之常年和各种尸体打交道,这种场面早就吓不到他们了。
林与之朝丘吉点点头,丘吉立刻用袖子把手裹得严严实实,伸进棺材里开始检查。
每到这种时候,师徒俩的默契就达到了顶峰。
丘吉先仔细检查了尸体的下半身,没发现什么异常,接着他摸索着检查上半身,当他的手碰到脑袋附近时,动作停住了。
“师父,”丘吉的声音带着一丝异样。
“她……没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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