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九矜三人回到了先前谢绍与林律和谈的小院,不同的是,这次萧九矜走在前面俨然一副主人姿态,而二人则安静地跟在她的身后。
三人在房中坐下。
“公主请。”林律从旁拿来纸笔录下交换的条件,递给萧九矜。
萧九矜接过笔仔细扫过纸上黑色字迹,其余的都与她开出的条件一样,只是唯独少了一条——看到这,她不禁心中一跳。
“我说要拿回许将军的尸骨,罗夗王您没把这条写上。”
萧九矜的笔尖停在纸上几寸的地方;她微微抬眸看向林律,说道。
林律抬头望向她,是很平静的模样;而这副模样却更令萧九矜梗塞。
只听林律解释道:“我们没找到你们将军的尸骨。”
“倒是寻见了她的盔甲。不过那盔甲是穿在旁人身上的,恐怕是她将盔甲让给手下的人了吧。”
萧九矜沉默。
饶是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此时听见许芸什么也没留下,她也不由感到几分荒凉。
“不能再去找找么?她怕是战场上唯一的女将,应很好分辨。”
“公主,这……”
“——一会我派人去找找。”
林律有些为难地开口,似要说些什么,却忽被谢绍打断。
萧九矜看向谢绍,愣了下,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她落笔在文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盖上指印,并从身后拿出装着阿桑格娅骨灰的玉盒递给林律。
而不知为何,林律盯着萧九矜手中那玉盒,久久没有接过。
“你说,阿娅……神女死前有话带给我?”
他还是没有接过那盒子,而是开口问道。
萧九矜一怔。
她竟在林律的话中,听出了几分犹豫。
“她说,让你将她的骨灰与她的家人葬到一起。”萧九矜说,“葬到你们罗夗的‘神山’之下。”
林律本能的应下,却忽似反应过来:“可她先前同我说……”
“若她死在我前头,便要拜托我取了她的骨灰从神山上撒下,这样她哪怕死了,也可以去任何地方……”
“这是什么时候的话?”萧九矜见林律微微皱眉似在回想的样子,忍不住打断。
林律迟疑:“应是三、四年前?”
“林律,我想问你个问题。”
萧九矜听了对方不大确定的话,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
“——若是今日我没有拿着阿桑格娅的骨灰让所有人知晓,而是直径来找你提相同的要求。”
“你会答应么?”
“……”
“可能,不会吧。”
——屋内不知安静了多久,只是最后,萧九矜还是听见了林律的回答。
也不知道阿桑格娅在天上听见这答案,会不会觉得遗憾。
林律终于伸出双手,接过萧九矜递来的玉盒。
玉盒落在手心的感觉是温润的,有着沉甸甸的重量。
萧九矜拿起桌面上文书一式,看向林律:“她把你当做家人。”
“她知道你杀了她父母和兄长都没有恨过你。”
“你真是个——”
畜生。
一个急刹,萧九矜差点咬到舌头;却也还是碍于礼貌将最后两个字吞了回去。
“……”
林律眸光闪动,却是一言不发。
萧九矜垂下眼眸,取代愤怒的,是浓浓的无力。
有时她是真不懂,权力真的有如此大的诱惑力么?引得大家哪怕粉身碎骨,也趋之若鹜?
“……最初,我没想这么做的。王后的身子已经不好了,罗夗的草药没有用,只是阿娅他们被瞒着不知道。”
萧九矜转身要走,身后,林律却忽地开口。
“最初,我是想入赘王室的。”他解释道。
——这份辩白在萧九矜听着却十分刺耳,但林律仍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我可能是有点喜欢她的,但只是对妹妹的喜欢……也不可能因为她收手。”
萧九矜心下冷笑面上却平静,而她身边,谢绍则没那么客气,直接笑出了声。
“你真是烂啊。”
“噗。”
——这下萧九矜也忍不住笑了。
而见林律脸色有些不好看,萧九矜赶忙拉了拉谢绍,开口对林律说:“罗夗王,我们先走了;你们罗夗的事我们也不好打搅,只是……”
“你现今是罗夗王,那便好好护着罗夗百姓吧。”
“这也是阿娅的心愿。”
萧九矜转身没再理会林律的怔愣,与谢绍一同离开。
事实上,她也看见了林律接过玉盒时眼中的动容;无论林律承不承认,那些已逝的人已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迹。
未来,他会有一丝后悔么?
萧九矜不禁想知道。
…………
一日一夜,罗夗军全数撤出了芜城与魏郡;谢绍派出了几批人出城去寻许芸的尸骨,可当初两军的战线拉的很长很开,许多日过去,尸体也都开始腐烂、发臭,而变得面目全非。
因此,他们最终还是没有找到许芸的尸身,只迎回了她穿过的将军甲。
萧九矜亲手将那副盔甲擦拭干净,扶着闪闪发亮的盔甲躺进了棺椁,又亲自将葬着盔甲的棺椁扶上了马车。
送殡的车队长的一眼看不到头,从芜城出发,经冀州等郡县,终点是京师。
而来送葬的,也不仅仅是北境军将士;更多的则是当初魏郡破,一路被许芸护着逃离的普通百姓。
当萧九矜站在冀州城的城墙上,望着城下街道两侧人人静默、望着队伍扬起白色经幡……不禁湿了眼眶。
这泪最终还是没有落下,而十五日后,她与谢绍便在冀州,等来了陛下为许芸加封的消息。
元佑二十一年夏,长平许氏七世孙芸,封英德威武将军,帝亲设衣冠冢以祭。
“我们也要准备回去了。”萧九矜感觉左肩被人拍了下,回过头来。
谢绍走上了城墙来到她身边,望向她看向的地方。
冀州城已处大周边境,城墙外看去风景也千篇一律;但这几日因着许芸的离去,萧九矜总感觉有几分心悸,便总独自来这城墙上看看。
哪怕除了一望无际的平原,什么也看不到。
“在看什么?”
“没什么,我还要回府收拾下东西,我们什么时候回京?”
萧九矜摇摇头,回谢绍道。
她撩了撩鬓角的发丝,在谢绍前面,走下了城墙。
…………
冀州城内,将军院已被打理的差不多了,仅剩萧九矜与谢绍二人的院子还没收拾。
“乐安殿下!那个,方才在您院里找出了些信件……”
萧九矜刚走进自己的小院,院里已开始收拾的侍女便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向她说道。
——自她不费一兵一卒夺回芜城与魏郡的事传回冀州,她院里的人便不自主地换了对她的称呼。
“我去看看。”萧九矜心中疑惑,却也温声应道。
她绕过院中收拾好的几箱东西,踏入房间。
那侍女口中的“信件”已被规整地在了房内木桌上摞成了一沓,每一封信都是封了口的白色信封,信封上未写一个字、也无甚么其他痕迹;看不出写信的人是谁、也看不出这信要寄给谁。
“在这也住了这些时日……竟没发觉。”
这些信估计是放在书柜不知哪个角落,萧九矜很确定这些信不是她写的,但也不知信的主人是谁。
她拿起信四处打量了下,一时有些犹豫,不知应不应该拆开。
“乐安殿下?那些信是要寄去京里的么?如今还要寄出去么?”
门外传来小侍女的询问声。
“不用了。”萧九矜想了想,答。
——此时阳光正巧穿过窗棂,照到桌子上。
装着信的信封不厚,却仍有些透光;隔着信封,萧九矜隐隐看见了里面装着的信纸。
是许芸与她通信时常用的式样。
意识到这点后,萧九矜仅仅迟疑了一会,便拾起了众多信件中最下面看上去已有几分泛黄的一封,小心划开了封条。
“三月十五日,终于到北境了!阿祺看到我偷跑过来很生气,但第二天还是让我替他上阵了,嘻嘻。”
萧九矜一愣。
这封信……竟是三年前新春,许芸独自跑来北境找萧祺的时候写的?
她放下那封j信,没多犹豫,拆开了一封看上去崭新的——
“四月初七一;那罗夗将领好生厉害;竟隔着那么远射掉了我的发带……这下完蛋了,不仅阿祺,娘亲他们那边不会也要被陛下怪罪吧……”
“希望皇后娘娘能说服陛下。”
“五月廿七;听闻罗夗内有人不服新上位的罗夗王,罗夗王便撤去了那几人的职位!可那几人不是驻守打下的大周城池的么……”
“若我能夺回失城……”
“……”
萧九矜放下信,久久沉默。
这些未寄出的信里,有许芸自己的碎碎念,有写给萧祺却不好意思寄出的话,也有想对她、对皇后想说却不知如何提起的疑问。
“五月三十;不知道这次去了魏郡还能不能回。”
“本来想走前把这些信烧了的,但盯着炭火许久,还是有些舍不得。”
“做北境军将军的日子很开心,知道我要自己做诱饵,好几个人都哭了……但我们在做的可是能留名青史的事情啊!想想就觉得好兴奋!”
“只是阿祺……哎。”
——放在最上面的最后一封信戛然而止。
萧九矜的眼前蒙上水雾,她赶忙擦了擦泪水,不让泪水打湿了信上字迹。
冀州北四城皆已收复,许芸想做的事做到了。
她会成为名垂青史的女将军。
万里黄沙,千里荒山,连绵不绝。
金戈铁马,胸吐长虹,有山河埋骨,成全生前生后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8章 当时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