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静女(三)

静女(三)

春寒料峭时,韩仪又病了一场。

那一场兵变后,冯凭以雷霆之势清洗朝堂,杀鸡儆猴,赵王受尽酷刑而死,与他共同举事的大臣尽遭族灭。城东的马市日日行刑,杀了两三个月才平息下来。

有心反对的朝野诸臣见此先例,皆喏喏不敢再言。

洛阳城迎来了暂时的平静,两年内未生大乱。

韩氏府邸乃前朝宠宦所建,最高的建筑是西南角一座四丈小楼,名为“思过”。自年初,韩仪执意建立一支女子部曲,与韩衷大吵一架后,便被禁足于思过楼,训练之事皆由小昭督行。

小昭照例在入夜时分登楼,见韩仪斜倚在隐囊上,边喝药边问:“可有人为难你?”

这夜温暖,韩仪所居楼顶尚未闭门,小昭拨了拨被春风吹动的头发,认真答道:“听闻是女公子要做的事情,无人为难我,首领甚至帮着隐瞒了府君,不过……”

她顿了一顿:“阿妙她们都被唤去为女公子预备嫁妆了,府君说,过了这个春天,女公子就必须要出嫁了。”

韩仪低嗤一声,尚未启唇,窗外适时传来一阵幽远的乐声。小昭本欲去关门,听见声音却顿住了脚步:“女公子,你听,又是那乐声。”

韩仪搬到思过楼后,小昭总能在楼顶听见这凄婉的乐声。乐声穿过阴森诡异的夜幕,回荡在整座洛阳内城中,若屏息凝神,或许还能听见风中夹杂着的哀哀恸哭。

“是谁在夜半弹琴?”

“不是琴,是琵琶。”

“乐声哀戚,为何无人制止?”

“如今大司马除去了心腹大患,夜夜睡得安稳,自然听不见夜半琵琶语。况弹奏者居于城内,想必是达官显贵,除了皇城中人,谁敢擅动?”

药已饮尽,韩仪抽了块帕子擦拭,调笑道:“名士嵇叔夜曾宿华阳亭,得曲《广陵散》,夜夜醉弹,不知此夜弹奏者,是否与他有同样心绪?”

小昭有些丧气地道:“可惜我生平与音乐无缘,若非如此,也能弹琴给女公子听。”

韩仪摇头:“奏乐不为娱人,是为悦己。不过……你虽不通乐理,与那嵇叔夜却另有兴趣相投。”

小昭好奇:“是什么?”

韩仪悠悠道:“嵇叔夜常与友人在竹林间聚会,不饮酒时,便挽袖打铁,火花四溅,传为美谈。”

“他身为名士,竟会打铁!”

“世人眼中的名士……或许便是无所不明、无所不能的罢。”

“那我也想做名士。”

听了这话,韩仪却沉默下来,良久方道:“你不要做。”

“为何?”

“名士得名而不出仕,不过是待价而沽罢了,小昭——”韩仪忽然唤她,“你有志向吗?”

小昭认真想了许久,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人必须有志向吗?”

“自然,愁莫大于无志,你在书中,不是读了很多么?”韩仪道,“就算不曾读书,你年幼时,难道没有想过以后?”

“我不想,”小昭答,“阿母对我说过,只要我找得到传闻中的好地方,就什么都不用想。如今我受女公子庇护,活在这么安稳的府邸里,已经足够了。想以后,就不免想起从前——我不愿意想起从前。”

“可是从前,并不你不愿意想,就不存在,以后也是。”韩仪静静地看着她,“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去偷书的时候吗?那时我也说过,书中的字字句句都是恒久的,并非我们不去读,就不存在。”

“你是愿意通晓道理而痛苦,还是愿意蒙昧地活着?”

“当然要通晓道理!我虽相信阿母的话,却不是傻瓜。只是……了结了从前,才能有以后,”小昭揪着自己的衣袖,“了结从前,就要去恨我根本不可能撼动的东西,恨到最后也是枉然,不会有结果的。”

韩仪觑着她的神色,朝她伸出了手。

小昭顺势握住她的手,听见她温声说:“算了,不愿意去想就不想了,现在撼动不了,还有以后。你记不记得,我和相士都说过,小昭长大了,一定能做惊天动地的事。”

案上的灯燃尽了,窗外的琵琶声愈幽远。

*

韩氏府邸上下都忙碌于韩仪即将出嫁一事,几位公子那烟雾缭绕的聚会也少了许多。这日阿妙神神秘秘地来寻小昭,却发现她正在院中磨一把短剑。

“女公子的嫁妆单子点不过来,咱们几个只有你识字最多,怎么不去帮忙!”阿妙跳到她面前,好奇道,“这是什么?”

“给女公子的生辰贺礼,”小昭答,“她生辰就在春分,没几日了。”

阿妙怯怯地伸手摸了摸短刀的刀锋,嫌弃道:“这短剑怎么什么花纹都没有,这样丑……啊,倒是锋利得很。我记得你很久之前就开始准备贺礼了,怎么不镂刻些纹路上去?”

小昭笑笑:“女公子不在意这些。”

“女公子不在意的多了,她都不在意生辰,夫人……就是在她生辰这日去的。”阿妙唉声叹气地道,“对了,府内从不开生辰宴的,女公子也不收贺礼,你怎么忘了?”

“我没忘,”小昭端详着手中的短剑,“只是……”

见她迟迟没有下文,阿妙便不再追问,只是压低了声音道:“罢了罢了,你猜我昨日从堂前过,听见了什么——府君在和傅母商议,说女公子没有姊妹,族中适龄女子又少,要在府中遴选一位侍女,与女公子一起过去,充作媵妾!我仔细打听了,说是同她要好的才行,你说,女公子会挑谁去?”

小昭不语,阿妙不满地摇她的胳膊:“与女公子最好的就是你了,你不想去?那可是做陪媵,不是做婢子,挑中了便不是下人了。”

“我肯定是要跟着女公子的,”小昭对着剑锋吹了一口气,“不过如今朝廷混乱,人口查得稀松,后园中许多女孩子都没有身契,哪里算得上‘下人’?”

“不算下人,还能算主人不成?”阿妙恨铁不成钢地道,“你不知道,齐氏后宅乱作一团,几位公子都好男风,虽说那小齐公子名声尚佳,是浊中清流,但身处其中,保不准是什么样子呢。下人不下人先不说,做媵妾,更好帮女公子立足啊,你比我还小两岁,又生得好、会读书、讨人喜欢,怎么一点心气儿都没有?”

小昭装作未闻,专心地观察着手中的短剑,确认无误后,她反手挽了个剑花。短剑“唰”地一声晃过阿妙面前,割断了她几根碎发。

“啊,你吓唬我!”

阿妙吓了一大跳,她站起身来,气鼓鼓地道:“我告诉女公子去!”

小昭在她身后笑个不停:“吓你这么多次了,你的胆子怎么还是这么小?”

……

等到春分那日,嫁妆准备得齐全,思过楼下金光璀璨、红绸飘舞,望之可喜。

韩仪的病却丝毫不见好转,连带着人都瘦了一圈,府中请了许多杏林圣手来瞧,无济于事。

府内纷传韩仪是不想出嫁、刻意装病,先后好多人跑到小昭跟前探听,小昭装傻应对,把人都挡了回去。

她揣着打好的短剑路过韩氏后园,园里修剪花草的老翁在亭中瞌睡,侍卫三三两两地聚集聊天,门前的女婢朝她招招手,也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春分的夜里,柳絮柔弱无骨、飘来荡去,花树的阴影遍布地面,芳草鲜美,踩之微微下陷,温柔和软。

思过楼的一层没有点灯,嫁妆堆满了,她摸索着,曲曲折折地绕过去,正欲登楼,忽然耳朵一动。

韩氏府门沉沉,需多人齐开,磨砺地面,钝响粗重,她敏锐地听见了遥遥的震声。

深夜时分,这是为谁开了中门?

小昭怔愣片刻,三步并作两步地登了楼。韩仪被她惊醒,赤脚出门,扶着勾阑在眺台上远望。

二人瞧见一群士兵举着火把冲了进来,将府邸团团围住,封锁大门。为首的男子高骑黑马,手中面上覆一银色面具,月下折射出惨然的亮光。

近日韩衷出城公干,已有十日不曾回府。

府中没有主君,而楼下的士兵,显然是不速之客。

小昭眼看着一位年老的管事上前,同那为首者说话,三句不到,男子淡然拔出腰侧佩剑,割断了他的喉管。

有人大声尖叫起来。

柳絮仍在空中安详地、从容地飘舞。

这本是一个温柔恬静的春夜。

小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过片刻,她反应过来,拉住身侧的韩仪,飞快往楼下跑去。

——来者不善,先走为妙!

虽说士兵围了府邸,但她轻车熟路,总晓得几处不为人知的小门。

两人还没下楼,便迎面撞上了韩仪满脸惊慌的傅母。

傅母为人严肃,得知被骗后一直对小昭没什么好脸色,却对韩仪忠心耿耿。她是个极为稳重的人,鲜少露出这样神色:“女公子,女公子,你听我说……”

她咽了口唾沫,压下口气中的恐惧,急急道:“府内来了一伙歹人,说……说府君在兖州公干时为人所动,抛弃家小投了鲁王叛军。禁中震怒,遣人来抓捕韩氏族人以作要挟,死生……不论。”

小昭攥紧了手中的短剑:“韩府偌大,此处偏僻,趁兵众未至,我带女公子逃出去。”

傅母道:“不可!”

“为何不可,府中所有小路我都熟悉!”

韩仪开口插话:“傅母,你知道,这楼中有——”

“仆役身契不全,倒是无妨,但府君有几名子女,他们却心知肚明,若寻不到,定会广发通缉。就算你们逃出府邸,又怎能逃过追捕?”

傅母瞥了小昭一眼,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冰凉的触感令她打了个哆嗦。

隐囊:类似于今天的靠垫,但是比较厚大,洛阳龙门宾阳洞北魏石刻中病维摩即斜倚隐囊而说法。

嵇康在华阳亭学到《广陵散》这个事,《晋书》《世说新语》都写了,是一个传言,《太平广志》里也写了,说他是从一只刺韩王的鬼那里学来的,我觉得很好玩儿,大家可以去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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