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静女(四)

静女(四)

“为今之计,惟有……小昭,你虽比女公子小了几岁,但身材高挑,必能蒙混过关!事发突然,只要混过这一夜——”傅母顿住,自言自语道,“不行、不行,他们总会发现的,到时还是要验明正身……”

她扫视一圈,伸手取了手边的烛台,往楼下的嫁妆丛中一摔。

盛放嫁妆的多是木箱木篮,溅了灯油,顷刻便冒出几个微小的火花来。

“火焚之后面目全非、难以辨认……小昭!韩氏收留你、养育你,女公子这些年视你如姊妹,对你有滔天恩德,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必定明白什么叫知恩图报——今夜,便是你报恩之……”

韩仪语带颤抖地打断她:“够了!”

傅母不理会,只是紧紧盯着小昭的眼睛:“你这便上楼去,换下衣袍、划花面容,为女公子做最后一件事罢。你本是弃儿,无父无母,更无投奔之人,就算出了府邸,也无处可去,世道艰险,何必继续受罪?”

小昭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几乎是瞬间,她就下定了决心:“傅母……放心。”

握着她的手终于松了一松,傅母侧头看向韩仪,浑浊的眼睛中落下一滴泪来:“我答应过你母亲会护着你,只是……旁的话来不及说了。你快顺着暗道出城去,逃去府君那里,或私下求齐氏庇护。我打听过许多次,与你有婚约的小齐公子人品贵重,他一定会救你的!”

韩仪回望着她,眼中映出楼下渐明的火光:“你不跟我一起走?”

“我有身契,又为你傅母,怎能凭空消失?不要管我,照我说的,快去!”

傅母推了二人一把,匆匆转身。韩仪挽留未成,端了阶前的另外一个烛台,大步往楼下走去,小昭明白她是嫌楼下火势太小,便取了烛台跟上。

缠了红绸的礼箱将路堵得十分曲折,韩仪走得跌跌撞撞,四处倒着手中的灯油,最后将蜡烛一抛,满意地看它们烧成了一片。

长发尽数散下,火光闪烁,将她病色苍白的脸映出了几分虚假的生机。小昭见她痴站在原地不动,便绕过身边的箱子,抓住了她的手腕:“女公子,快跟我走!”

韩仪浑浑噩噩地被拖回楼顶的房中,直到小昭伸手解她的衣带,她才回过神来:“你做什么?”

小昭不答,急急问:“傅母方才没有讲明,你我更衣后,你要如何逃出去?我听她言语,思过楼中应该有暗道?暗道在哪里?”

升腾的烟雾缭乱了一切,小昭嗅着空中的烧灼气息,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她不愿去想的从前——胡兵闯入她幼年时的村落,政斗焚毁了天仙宝境般的花园,她在乎的所有人都死在大火之中。

如今楼下又起了火,仍是那种颓靡的、贪婪的味道。

她不能让韩仪死在火中!

阿母定然不会责怪她不守信诺,与他们同葬火海,或许也算是殊途同归罢。

韩仪扑到案前,翻找良久才挪动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印章。窸窣声后,榻下多了一个森然的黑洞。

因楼下起火,洞中弥漫着灼人的热气。

小昭一手扯散了自己的发带,另一手拔了腰侧别着的短剑,正要划向自己的脸,韩仪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燎有火星的灰烬在两个人的面前缓慢地上浮。

小昭先反应过来,颤动着嘴唇开口:“快走!我……甘愿为你而死。”

“小昭,你圣贤书读得太多了。”

她正要再说一些“报恩尽义”的话,韩仪就打断了她:“你为什么要为我而死?”

无数句道理涌过她的喉间,但她竟然一句都说不出来,最后也只道:“我想让你活下去。”

可韩仪却道:“你不要为任何人而死。”

她从她手中接过了那把短剑,呛咳几声:“人生天地间,最要紧的就是自己的性命。我记得你对我说过,你阿母临死前,叮嘱你要好好活下去,你忘记了她的话吗?虽说寿有终极,可你来过一场,这样青春年少,不留下什么东西,怎么能甘心?”

小昭张了张嘴,良久才道:“可是……你就能甘心吗?”

“这是我的命运,不是你的。”

火光将直棂窗的影子投在韩仪的面上,那棂条黑影一道又一道,如同牢狱的栅栏。而在这样的时刻,韩仪居然出奇平静,她从腰侧解下了一块玉佩,塞进小昭手中:“若你想报我的恩,便为我做最后一件事罢——我要你答应我,活过今日,好好长大,长大后,你就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她的指尖在她面上划过,声音飘忽:“越过颍川、汝阴、淮南,渡过大江……江那边,有一个地方叫会稽,那里住着一位对我有滔天恩情之人,是王朝的始宁长公主。你替我将这玉佩交给她,告诉她,我……不负所托。”

“我早就该去的,我总想着太远了,想长大一些、再大一些……”

小昭紧攥着她的手:“女公子现在出发,也来得及!”

“来不及了,”韩仪摇摇头,苦笑了一声,“其实我知道,我先天体弱,是走不了这么远的,我只是……”

她将短剑压在玉佩之上,再说不下去,小昭拽着她往密道的入口去,但不知她哪来的力气,牢牢钉在原地,寸步未挪。

“傅母说得不错,我不能走,就算能逃出去,我要去哪里?父亲不曾顾惜家人,去也无用。难道,真要我如傅母所言,去未婚夫婿那里摇尾乞怜、求他庇护?”

“我一个人逃不了那么远的。”

“可你不一样,你之前能活下来,以后也能。”

小昭张望着楼下逼近的火光,惊惶道:“不逃、不逃就不必烧这把火了,既然是作威胁,他们不会杀你的!”

“哈,我了解父亲,他绝不会为了我和兄长们束手就擒,”韩仪嘲讽一笑,“不放这把火,落到他们手中,死前还不知要遭什么折辱——我不要过那样苟且的日子。”

说完这话,她忽然伸手,狠狠推了小昭一把。小昭猝不及防,仰面跌入了密道当中。

密道逼仄,楼下有火,霎时间灼热的温度便逼近了她的面颊,然而此时她却无暇多顾:“女公子!”

“你记住我的话了吗,你有事要为我去做,一定要、一定要长大呀。”

韩仪手脚并用地爬回案前,将密道封死,小昭只能听见她似乎很近、又飘得很远的言语:“小昭,快跑、快跑!”

声音重叠,仿佛还是昔年秋景正盛时,她在庭中为韩仪舞剑,银杏染金、枫叶如火,韩仪支手看她,面上带笑,眼中却无一丝笑意:“妹妹若能活下来,像你一样就好了。”

“这话我只对你说,因为府中只有你敢——”

“别唤我女公子了,唤我一声阿姊罢。”

“阿姊——”小昭用力锤着头顶封死的门,嘶吼道,“阿姊!!!”

周遭越来越热,烟雾从缝隙中争先恐后地侵入。小昭险些失去意识,意识到徒劳后,她呆愣片刻,撕了块衣摆捂住口鼻,拼命向密道的另一侧跑去。

逃离逼近的火焰,逃离呛人的黑烟。

逃离浓稠胜血的花丛,逃离白骨遍野的荒原,逃离面目全非的故乡。

她跌跌撞撞、一刻不停地跑着。通道逐渐变得逼仄窄小起来,最后她不得不在积水的地面上匍匐前进,狼狈至极。

鼻尖萦绕的焚烧味道越来越淡、越来越远,彻底被水腥气淹没过去。

小昭几乎麻木地前行着,脑中混乱一片,只剩下韩仪在洞口俯视她的表情——她垂眼注视着她,目光中没有赴死的恐惧,也没有她一直看不懂的寂灭,只有笑意。不过这次韩仪也落泪了,泪水被火焰烧灼得滚烫滚烫,滴在小昭的额头上,而她含着泪冲她微笑,对她说,跑,快跑!

她记不清自己在黑暗的通道中走了多久。

在之后的很多年中,她总是梦见自己在密道里爬行,手臂上有烫伤的痕迹,泥泞遍身、疲惫至极,却从未停下过脚步。

最后她看见了幽蓝的夜色。

密道的尽头在护城河与外城水渠的连通处,小昭拨开杂乱的草丛,一头砸进了清浅的河渠。

她仰面躺在水里,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夜晚——她没有被阿母捡回去的时候,大抵就是这样浸在水中。她被大地生养,河水就是她的襁褓,兜兜转转,她还是回到了母亲的怀抱,这么多年,仿佛都不曾存在过。

安稳的“好地方”,也从来没有存在过。

世界一片模糊,小昭本以为是细密春雨落下,出神许久才意识到是自己在流泪。

而在外城淡然平和的春夜中,熟悉的琵琶从很远的地方遥遥传入她的耳中,伴随着风声、水流声、万籁归一的尘嚣声,碎玉啼血,哀艳如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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