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居(二)
岁至春夏之交,中原大旱绵延,阳渠几乎见底,漕运先与灌溉争水,后不得不彻底停摆。眼见今春无收,有巨贾囤积居奇,致使粮米节节攀涨,与金等贵。
小市交易颓靡,比先前她和阿母来时更难找活,谁也不愿多舍一口饭。闾里、市集和寺庙中先前还有人布施,现人人自顾不暇,甚至要与流民一同往荒郊野外去寻找饱腹之物。
密道中抽身而见的春日荒草,便是饥荒如影随形的先兆。
天愈暑热,小昭心中愈是焦躁不安。
无赈灾之米粮。
洛阳外城的居民相对旁处已是富庶,小市周遭商贾与匠人众多,若连这些人都要吃草籽树皮,天下还有何处可去?
无大地之供养。
夏日野郊虽多荒草,尚有生机,等到仲秋、等到寒冬,等到百年之木亦因缺水凋敝,世间还剩何物可食?
小昭不敢想,夜中却梦见了当年邻家妇人烧开水的情景,肉块在锅中上下翻涌,后来溶成一大片赤红的血,满溢出来,血中还有小小的手在挣扎,喊着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惊醒之后,冷汗濡湿衣衫。
她清醒而又无能为力地意识到,等到那一日,首先被绞碎的就是她和同伴这样身世飘零、居无定所、弱小年少,只有彼此作依傍的乞儿。
阿树的病丝毫不见好,反倒一日比一日严重起来。天气渐热,疫气亦盛,她经常烧得双颊通红,恹恹的没精神,人也愈发枯黄干瘦。某日小昭夜半醒来,恰好看见阿树挣扎着起身,走出很远才敢放声咳嗽。
她胡乱地用手背抹着唇角溢出的血丝,回头却见小昭站在不远处定定地看着她。
今夜无月,星斗漫天,暖风吹面如抚,小昭一步一步走近,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阿树揪着衣角,眼眶酸涩,脸涨得通红,她拉过小昭的手,想要在她手心写些什么解释,小昭却直接握住了她的手。
“我是出来看星辰的,”她平静地说,“不要流泪,天下大旱,你身体里的血很珍贵,水也很珍贵。”
*
次日,市中又开刑场,小昭对此已然麻木,但囚犯从建春门道上被押解过来时,她一眼看见了最前头的年轻男子,不由心神大震。
虽然他面上尽是伤痕,人也瘦得如同骷髅鬼,但小昭还是认了出来。
——这是韩仪的族兄,当年堂中吞云吐雾的几位风流人物之一。
胸腔一跳一跳,捶打出熟悉的隐痛,她连忙挤到道旁的人群中,将这群人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
几十名男女老少被捆缚双手,跌跌撞撞地自城门下鱼贯而出。
两三个月的牢狱生活将士族的体面消磨殆尽,每个人身上都遍布伤痕和污秽,蓬头垢面、不人不鬼。
小昭将每个人看了又看,终于确定,那一夜身在洛阳城中的韩氏阖族耆老、公子、宗妇、未嫁女,以及稚龄孩童,大都在此处。
——韩仪不在。
思过楼中的大火烧尽了她的嫁妆,应也如她所愿,没有让她落入这样不堪的境地。
临近刑场,便有人走不动了,队末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子双腿一软便跪了下去,带着他前面的妇人一同摔倒,两人按捺不住地呜呜哭起来,押送的兵卒却丝毫不为所动,提鞭就抽:“起来!”
几位族老眼见儿孙如此,不禁激动大骂,骂完儿孙不争气又骂韩衷狼心狗肺、冯凭狼子野心。一位兵头样的人物唾了一声,抽刀下马,来到骂得最凶的那位老者身侧,一把卸下他的下颚,割了他的舌头。
惨叫声响过后,众人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中。
韩仪的族兄自队首回头去看,忽然大笑出声,他笑得东倒西歪,口中还不住喃喃自语,刑鞭加身也未止息。
一行人便在这诡异的笑声中跪成一排。
百年宗族、高门显贵,其中曾有人权势赫赫,在朝堂中翻云覆雨;亦有人风流俊美,于烟雾间高谈阔论。
一息之后,一切将化做尘泥。
屠刀高举。
“我对大司马忠心耿耿,只是那韩衷……”
“冯凭谋逆作乱,天人共诛!”
“哈哈哈……世事百年青蝇吊,此命何惜争短长!”
人头纷落。
刑台因渗血太多,已成暗红颜色。小昭眼看着韩氏之人被枭首示众,指尖麻木,心中却无悲无喜。
韩仪料想得果然不错,韩衷带走了自己的长子,剩余之人,他根本一个都不在乎,更不会为了他们自投罗网。
天下礼崩乐坏、道义不复,族灭的消息传到兖州去,恐怕还能在鲁王那里为韩衷添一个“忠义”的美名,届时再拉一面“报仇雪恨”的白旗,正好在三军中造势。
小昭冷笑了一声。
在市井流浪的这些时日,她也探听过未投入牢中的韩氏仆役的下落,听得不忍多闻。
这些连棋子价值都没有的草芥之人啊,命运比野火燎出的灰烬还要飘忽脆弱。
行刑结束,几个掌刑的贵族子弟勒马回程,小昭眼尖地发现,众人臂上系了五色的长命缕——她在韩氏时也曾系过,这是仲夏端午的习俗。
原来今日已是夏至日、端午节了。
开国以来,士族崇尚屈原,端午节礼从荆楚一带传至中原,为公卿臣僚所重,每逢此日,邙山多有祭祀。
小昭的念头动了一动。
邙山山遥路险,又有守陵人,祭品极难窃得。可本朝多薄葬,外城中亦有陵墓孤冢,葬的是不能入家族陵寝之人。若他们运气好,找到些设祭之地,或许能捡到祭品!
打定主意后,她便和黄鼬等人分头行动。
从建春门外到南市以西,众人奔走一天,回到聚集地时已是深夜。或许是老天眷顾,他们竟真的寻到了几处设祭之地。
黄鼬甚至遇见了与他们抱有同样心思的乞儿,众人蹲在树后等待祭者离去,为抢食还打了一架。
“可惜阿昭大将军同我不一路,若是你在,定能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黄鼬摸着脸上的淤青,愤愤不平地道,“他们人太多了,最后我只抢到了一枚。”
他变戏法一般从袖子里掏出一枚艾叶包裹的小小粽子来。
“不知是谁的陵墓,这样大手笔,足足挂了一串在碑前。我攥了一路,没舍得吃。”
孩子们看着那已冷透的粽子,纷纷咽着口水,最后却殷殷看向小昭:“今日全赖阿姊提议,便给阿姊吃罢。”
小昭接过,将粽叶剥去,轻轻咬了一口。
糯米甜黏,舌尖因久未食用过这样的美味而微微颤抖,她尽全力克制了再咬一口的**,将它递给了一侧的阿树:“端午佳节,我们一人一口,就当庆祝。”
众人小声欢呼,分食完那枚粽子后,将粽叶也吃得精光。除此之外,今日他们共找到了鲜果几枚、糕饼多块,还有半壶美酒。
分食少许之后,黄鼬将剩余之物一一收好,预备明日再吃。众人自聚于此地后,从未如此高兴过——能吃到些久违的食物,似乎日子都有了些盼头。
连小昭都恍惚觉得,她所担忧之事太过渺远,疫病和饥荒或许很快就能过去。秋日里市集繁忙,他们总能找到些活做,顺利活下来。
夏夜苦短,入睡后不过两个时辰,天色便逐渐昏白蒙昧起来。
时节不太平,众人平素都起得很早,只是前夜开怀,睡得香甜,小昭猛然睁开眼睛时,房中的乞儿还一个都没有醒来。
她敏锐觉察到,手边的短剑正在发出幽微的共震声——有人在不远处急切乱跑,留下了一串混乱的脚步。她最初以为是晨起有事的平民,可那声音沉重急促,更似奔逃。
尖叫声、妇人哀嚎、孩童哭闹,在稀薄的清晨混作一团,随着声音的逼近,小昭终于确信,有强盗侵入了里坊间!
当今时节,流寇遍地,甚至有不少平民为争一口|活下去的粮食就地落草。
黄鼬要做的是义匪,但现实中多是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
前朝,洛阳周遭坚壁清野,外城只余一片废墟,本朝虽已将其重修,可里坊边缘不过是些毫无抵挡之力的篱笆。太平年间,官兵上门征粮征兵,踹倒了一半;乱世将至,四野盗匪劫掠百姓,又踹倒一半。居于此处的洛阳平民所能依仗的,不过是巡守的士兵——劫掠里坊乃重罪,追捕到不必审讯便可就地格杀。
可士兵呢?这样大的动静,为何不见追兵?
小昭趴在断壁的边缘,往外看了一眼。
不,不是强盗!
她眼睁睁地看见一个满脸络腮胡、手持环首刀的大汉一脚踹塌了屠户垒的泥墙,像抓小鸡仔般抓起了墙后惊恐万分的孩子。
那些噩梦般的记忆霎时袭入她的脑海。
在韩氏的两年,其实她很少见到冯凭手下的胡兵,他们或是在宫禁深处,或是在内城外,极少出现在御道上。洛阳士族对其颇为不满,几次上书,要冯凭将其驱逐回雍凉之外。
前些日子,小昭还隐约听黄鼬提起过——站稳脚跟后,冯凭终于翻脸无情,开始清算手下的胡兵。他先是罗织罪状,将其中颇有威望的将领斩杀,随后颁下御令,不许在洛阳见到胡人面孔。
城郊的乞儿中原本还能见几个逃难南下的胡人孩童,后他们被官兵捉拿殆尽,卖与各处为奴。有不少士兵借此牟利,赚得盆满钵满。
如今墙外的胡兵,恐怕就是前些时日大追捕的漏网之鱼!
他们一家家、一户户地闯入,掀开每一张床榻、敲碎每一个瓦罐——就如同当年劫掠村庄以充军用般,他们劫走每一枚钱币、每一粒米,屠杀反抗的男子,将他们的妻小掳走,放火烧屋。
“快跑,”小昭咬紧颤抖的牙关,对身后刚刚醒来、尚还茫然的众人喝道,“快跑,快跑啊!!”
黄鼬如梦初醒,翻身背起离他最近的阿树,从这残破房中的另一侧越墙而出,狂奔离去。小昭拽着几个年岁更小的孩子绕过断壁,还没跑多远,便迎面撞上了一个比她高一头的胡兵。
那胡兵一眼看见她,咯咯笑起来,胡须颤动,抖出一串她听不懂的怪话。小昭转身欲逃,还没迈出两步,就被他轻而易举地提着后颈拎了起来。
她只能朝后猛踢一脚,向跟随的几人大吼:“走!”
“阿姊……”
“不要管我!”
所幸这胡兵抓到她后无暇多管,任凭他们钻入屋墙的裂缝中逃之夭夭。他像打量猪肉一般打量着她,见不远处的同伴扛刀而来,还愉悦地吹了个口哨。
小昭死死攥着后腰处的短剑,恍然想起,当年在东苑,她也是这样狼狈地落于人手。
——可她已经不是当年手无寸铁、忘记反抗的孩子了。
估计失败了私密马赛,男主要到第十章才能出现了哦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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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无居(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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