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无居(三)

无居(三)

小昭攒足了力气,拔剑出鞘,在那胡兵胸前一蹬,反身跳到了他的肩上。她一手击向对方手腕处,另一手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带着利刃划过了他的喉咙。

一剑封喉。

鲜血溅了她半张脸。

胡兵捂着脖子倒了下去,瞪着一双眼睛看她,抽搐了几下后才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叫。小昭松了腿,伏在他胸前又补一剑,终于再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刚被唤来的另一个胡兵一时被她震住,不禁吞咽几口,意识到她不过是个比他们瘦弱许多的乞儿之后,才恼羞成怒地举刀攻来。小昭反身避过,连招也没有同他过,灵巧地回手一剑,就轻而易举地割断了他的喉管。

尸体重重砸在地上,他手上的环首刀“哐啷”一声,飞出好远。

第一次杀人,她居然没有产生什么旁的感受。

——她来不及产生旁的感受,在这一瞬间,过往的一切涌入她的心头,灼灼点燃了血液间复仇的火焰。

扭曲的“铁人”、吐血的邻里、烧尽的村庄,她想起土坑间少年郎君苍白的笑容,想起道旁被售卖的银花阿姊发间颤抖的枯草。

小昭杀红了眼,她将短剑别回腰后,拾起沉重的环首刀,飞快地奔至正在拖行一名女子的另一胡兵身侧,先是砍断了那女子手上的绳索,后一刀砍向那凶恶的胡兵。

胡兵吃了一惊,见她浑身是血,不敢轻敌,退后几步与她缠斗起来。他人高马大,正好叫小昭回忆起当初与韩氏的府兵统领过招时——统领最初有些瞧不起她,猫捉耗子一般逗弄,想叫她知难而退,约莫半个月后才正经拿她当个对手。

半年不到,她满手是茧,终于在十招之内提刀逼近了对方的咽喉。

远处忽有人嘶吼“追兵来了”,小昭趁他分心的一刹那,飞快缠上来,勒住他的脖颈将人踩倒在地,一刀刺穿了他的心口。

刀刃翻搅,血肉模糊。

殖货里中无达官贵人之居所,巡守的市吏脚程太慢,也不愿为了被克扣的零星俸禄跟人拼命。残余的寥寥几个胡兵不晓得追兵是谁,只觉情形不妙,连忙向野郊窜逃而去,风中新鲜的血气漂浮一阵,随之淡去了。

小昭先前救下来的妇人已经吓呆,抱着双膝在道边瑟瑟发抖,听闻有追兵赶来,确认再三才扶着墙壁艰难站起身来。

“恩人!”

小昭跪在胡兵扭曲的尸体边,死死抓着环首刀的刀柄,半晌没有回神,听她唤了一声才如梦初醒。

她颓然松开手,心中没有大仇得报的欣喜,反而有难以抑制的痛苦和仇恨——杀尽她周身之人的不仅是胡兵,点燃洛阳大火的不仅是胡人!那朝堂上翻云覆雨的“大司马”,那踩着家人尸骨步步高升的“韩尚书”,他们不会如胡人一般逃窜、不会死在她的手中。

她拼尽全力所能诛杀的,也不过是他们手中的棋子。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她不再像从前一般蒙昧,知晓自己究竟该恨谁了。

可她如今什么都做不了。

“啊——”

小昭咆哮了一声,将拳头重重地砸在地面上。恨、恨、恨!而她居然时至今日才敢直白地面对自己的恨意,她恨透了连她“安稳”幻想都毁去的这群人,恨透了无能为力的自己。

为什么长大会这样地缓慢。

为什么“有力量”要等待如此漫长的岁月?

她沉浸在这样的情绪中,浑身发抖,丝毫没有注意到那妇人是什么时候来到了自己面前。

“恩人……”

妇人又唤了她一声,“噗通”跪了下来,颤抖着伸手,用自己的衣袖抹去了她面上混杂着眼泪的鲜血。

小昭怔然看着她,直至被她像搂自己的孩子一般,一把抱进了怀中。

妇人恐惧未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抽泣。

她与阿母是差不多的年纪,瘦得两颊凹陷,抱得紧些,便能感受到坚硬的骨头。而她在这样的怀抱中缓缓平静了下来,随即像是对阿母撒娇一般,忍耐不住地放声大哭。

……

姗姗来迟的士兵出郊追捕仅剩几个的胡兵,其余的人留下来清点尸体、帮忙灭火。小昭同那妇人告别后,回到先前所居之地,孩子们见匪兵已退,陆陆续续地自四处归来。

一个、两个……

小昭定下心来,将人数了一遍,众人对里坊间道路熟悉,知晓何处好藏身,几乎无人受伤。

只是……

她左右看了许久,直至见黄鼬也翻墙归来,心才蓦地沉了下去:“阿树呢?”

黄鼬也懵了:“她不在此处?我们出去不久就撞见了那些贼人,阿树跳下来,冲我打手势,顺着另外一边跑了。我想追上去,但一转眼就不见她人影了,我本以为她会自己回来的!”

众人连忙出去,分头在殖货里中寻找,找到日头高悬,一无所获。

只有小昭在一个幸存的老者那里听到了这样的言语:“我躲在墙后,见那贼人听见官兵声响,忙弃了手边的妇人,只拎着两个小女郎,急急往郊外跑了。”

殖货里只有这么大,就算阿树越过里坊门,这么久也应回来了才是。

平民家中已无粮米,胡人寻不到粮食,抓了好些妇孺做菜人。小昭听着丢了妻子的丈夫在另一侧向军士哀嚎,感觉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黄鼬见小昭久久无言,十分愧疚,正要上前说些什么,小昭就忽然转过头来,对他道:“你带大家回去,今日不许出门,不许跟着我。”

黄鼬抓着她的手臂:“阿姊,你要到哪里去?”

“我去找她回来,”小昭面无表情地道,“她若是过会儿自己回到了这里,更好,就当我去寻胡人报仇了。”

众人阻拦不得,黄鼬跪在她身后,泣道:“大家听话些罢,我们武艺不佳,去了也是给阿姊添乱!”

小昭回过头来,微微笑了笑。

“等我回来。”

她沿着坊外那些胡兵逃离的方向,一刻不停地追去了野郊山上。道路崎岖难行,行至一处枯枝林中,她还看见了一只尚有余温的女子胳膊。

手指温软,断臂处的鲜血初初凝固,想必是方丢下不久。

天旱得连护城壕沟中的水都已干涸,夏天日头高昂,山中的树木被吃得只剩干枝,无法为她提供荫庇。小昭口干舌燥,望着那只断臂,心中阵阵反胃。

可她不能停下。

阿树没有被他们抓走最好,可若是老者看见的女郎就是她,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

地上渗了已被晒干的血迹,她循着这样的气味,又翻过了一座野山。道旁的腥气越来越重,她眼前阵阵发花,好不容易凝聚了视线,却看见不远处出现了两个士兵装束的中年男子,正蹲在地上翻着什么。

士兵察觉到有人接近,唬了一跳,见是个小女郎才收了刀。小昭欣喜地奔至二人近前,还没开口,便看清了两人正在翻的东西。

——是尸体。

缺了一臂的妇人尸体,颈间一道深红伤口,面色惊恐,眼珠暴凸。她本就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而这两个士兵竟剥去了她最后敝体的衣物,一边搜查她身上还有什么值钱的物什,一边上下抚摸。

他们身着寻常裤褶服,没有佩锻铁护甲,手边两柄长刀已经生锈,应是没什么战力的市吏小兵。

出城追捕,不过是敷衍罢了。

“小女郎,你要往哪里去?”

方才救下的妇人擦干净了小昭的脸,二人瞧了几眼,便颇有兴趣地转过身来,问道:“你的家人呢,是不是也被那些胡人掳去了?”

小昭目眦欲裂,死死咬着嘴唇,半晌才艰难地憋出一句:“……是。”

“我来……找我妹妹。”

“那些被胡人掳走的妇孺,大半都死了罢。”其中一个兵指了指地上女子的尸体,“他们出城时嫌这些人吵闹,一刀一个都杀了,带残肢做口粮。我兄弟二人追到这里时,只剩了这妇人的尸首,想必是他们奔逃匆忙,丢下的。”

另一个兵则伸手捉住了她的胳膊,嬉皮笑脸地道:“找你妹妹,怎么找到了离城郊外?我瞧你高鼻深目,不似中原长相,该不会也是胡人罢?”

先前那人立即明白了同伴的意思,连声附和:“正是如此!你这女郎满口谎言,还不跟我们回城中受审!”

她这样的流民乞儿,不见户籍,被他们扣上“胡人”身份也无处辩驳。冯凭禁胡令下后,恐怕有不少流浪儿被他们借故捉走,当成胡人贩卖获利。

“哈……”

小昭低低地笑起来,抓着她的士兵不解地将她拽起来,正要喝一句笑什么,一道雪亮的光芒就从他眼前闪了过去。

他感到冰冷,感到剧痛。

猩红血液从颈间炸开,飞溅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女郎的衣袍上,而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她身上的血迹来自何处。

另一人哆嗦着举起长刀,刚鼓足勇气扑过来,就被她掰着长刀的刀背,砍瓜一般砍断了脖子。

这次杀人,杀的甚至是官兵,可她比方才平静得多,甚至剥去了他们的衣物。

一方用于拭剑,另一方盖在了妇人裸|露的尸身上。

她实在没有力气将她拖去安葬了,只是伸手阖上了她的眼睛。

一日水米未进,劳心劳神,听过“只剩残肢”后,她强撑的精神几乎到了崩溃的临界点。

道旁的血迹越来越淡,小昭又爬起来走了许久后,终于一丝痕迹都寻不到了。她在郊野的荒林间跌跌撞撞地走着,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何处,世界在西斜太阳的光芒中天旋地转,混乱如同她遇见阿树的那一天。

不知过了多久以后,她遇见了一条彻底干涸的河渠。

渠中栽满荷花,可惜今夏无雨,荷花初初长成便败落泥中,只留下了绵延一片的枯荷,塞满河道,垂枝倒叶,生机尽失。

小昭自渠上的古石桥路过,抬眼便见旧桥那端立了一座破败的凉亭。此处似乎许久没有人来过了,亭中蛛丝结梁,连匾额上的篆文都被磨损得难以辨认。

一路酷热,终于得了一方阴凉。

小昭扶着凋朽的亭柱,没来得及再迈出一步,便直直栽倒,昏了过去。

而就在这炎炎夏日、枯荷环绕的无名亭宇中,她做了一个怪异的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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