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吉辰永欢

“真美啊…”

坐在最右侧,藏匿于黑夜中的万千山茶花开,红白如画,主人温柔的感慨令它们心花怒放。

江引双手展开呈十字,看似悬空,实则他与神树融为一体,他身后神树发着孱弱的神辉,奄奄一息的他根本不足以支撑着这强大骇人的一切!

鸩枷他们一行人看在眼里,纷纷下了位,向江引靠拢环成圆形。

江引早已没了活力,灰白色如同死尸一般的眼眸,流下了盈盈水光,除了它只有心在熠熠生辉。

“瞧瞧,美人哭了。”

发丝之间,突然伸来了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脸。

空阔的大殿,神佛无能,苦相朝地悲悯。

寂伶仰面伸手用珠宝圆润抚过江引,抬手时珠链铃铃作响。

他一身红袍露出半边香肩至胸,宝珠华翠垂满全身,珠光宝气。

头发半扎未束,整个人慵懒又妖娆。肩头黏汗挂珠好似刚刚酣畅淋漓一番,他浓郁黑眸是**巫山,眼角晕情。

他与他之间,只隔着薄薄的一层发丝和一层死亡的蔑视。

寂伶一边拂去他的泪,指腹沾水微凉,一边用柔似凉水的语气说道:

“小鬼,无论在哪,无论哪界,眼泪都是最恶心的。”

他把江引的泪涂在了嘴角上挑,无形的笑意最为刺眼:

“花儿哭泣,天地枯萎…笑。我喜欢笑。”

他癫着浪荡,玄龙幻形盘在他身上,挑起江引的下巴,眼前他只看见少年颤动的喉结,眼中只有戏谑。

红渊眚主寂伶,百万魔修统领。

江引嘴唇微微翕动,无法成声。他感受到了心跳,心自己在跳,而非他所为。

寂伶仰视着他,“上次见这番景象已是数千年前,但见到你只道是重现昨日。”

说完,寂伶慢慢向后倒退而去,眼中奢靡的堕落,指尖划过尖牙,青铜盘上繁丽的图纹在他们脚下各有一条沿向神树之眼,神树滋养着魔心,江引的身躯将是最好的土地,他的胸膛是最滋润的器皿,他的灵魂将一无是处。

五人以不同方式取下自己一滴血,这颗心将换身椟,魔界将要易主。

天道降临又如何,这一刻江引好像才真正触及到了死亡边缘。

他仰面直对父亲,生生世世的悲哀,轮回上演。

魔殿石壁好似钻出千百万万只黑影神塑,它们齐声咛喃远古颂词,低沉而神圣,黑暗而神秘,在韵律中,五鬼之血慢慢如百川汇海,归于神树!

神树沿上吸取银丝灵力,往下扎根五鬼之血脉,天地轰动,万渊混沌!

江引就像一个傀儡,被吊在生死之下,自己的生命被践踏,可他无能为力。

这里,没有希望…

‘咻!’

突如其来!一张符箓呈紫光锐气震住了神树生长!但符箓在靠近神树之上,就已幻灭!

更出乎人意料的是,寂伶被束镇魔锁,玄龙在天狂啸,寂伶还未开口,以一阵红光溃散于原地!

“天现杀机,命吾等来降!”

老成威严之语扩散在魔殿之上,金玄宗和天地门两派联手破魔界之境,誓死为一城之人替天行道,弑魔祭天!

四魔抬头,蓝光白彩如神绛之光,环绕在天。天地门和金玄宗倾全派弟子而来,天地门玄桢真人和金玄宗无极仙人两人合剑化此道紫光符箓第一剑。

江引不知道头发之外发生了什么,他只听见了窸窸窣窣的打伐之声,好像又有人死了,鲜血的味道弥漫,他已经糊涂迷怔,分不清鲜血的味道是否来源自己……

他眼中的父亲干瘪灰青,眼眶凹陷,眼球凸立。四肢吊挂在树冠之下,与神殿下银丝包裹的尸体毫无二致。

自己也如僵硬的尸体,没有了呼吸。可是…为什么,自己还活着,好痛苦,整个人好痛苦,痛到他咽喉窒扼,痛到他无法感同身受自己的痛。

江引四肢展开,白皙的身体裸露着,青铜如藤蔓攀附交织,缠绕着他的四肢。

他是一具谲诳美丽的尸体,像是艳丽的荼靡,花开在绝望破败的天底下,眼看着他花开至腐烂。

麒映河就是这般看见了他,绮丽诡谲的神树下开一朵人形之花。

他嘴巴大张,想要求救,他的眼睛,渴望去死。

江引垂下头,透过黏血的发丝,迷蒙间俯见了一个小人儿,他空洞的嘴巴僵颤:

“小鬼……”

给自己一个解脱,好不好。神明再次相见,怜悯自己…

他的血液顺着青藤华丽颓靡的纹样滑落,血珠子在他那方寸天地如雨如珠砸下。

他想看见那个耀眼的神官面具,神来拯救他好不好?

麒映河看着他的凄惨破败,死意散下。那双眼灵透澄亮,如清山濯雪,令他的心猛地一颤。

麒映河情不自禁想要伸手拯救,颤颤的手伸出身侧…

‘啪!’

“映河!”

无极仙人用力握住了他的手,麒映河连身惊吓转头看向自己师父!

师父眼中的疑惑和狼狈刺激了麒映河,他恍若惊醒,浑身不寒而栗,自己……是被蛊惑了吗?

他不敢多想,也不敢再去看江引,麒映河沉心默念心经,镇静之后转而继续杀魔!

江引垂下了头,什么都幻灭了。

自己被抛弃了…眼角的泪泛作苦涩笑着。

可就算天地门和金玄宗全力而出围剿,鸠迦她们全部都不放在眼里!

“交给你了。”

万千山茶落地,分不清是红血和白肉,还是红花和白花,禤乙已经遁入花海之中销声匿迹。

“姐姐,我陪你!”

紫月乌鸦欲要敛翅俯冲而下之时!

鸩枷一挥,咎癿和熙同时消失于光影之下!她一人便足以弑杀一切。

她是堕落神殒的女娲后人。

鸠迦眼睛没离开过玄桢,这个臭老头……百年了依旧黑衣阴暗寡淡,和那边那个老头黑白分明。

她一步一步靠近他,她眼睛只在他身上,手上佛挡杀佛,魔挡杀魔,肆意厮杀着。

两人之间,血窒杀光,无言尽仇!

溢出的杀气,那些弱小门派子弟还未靠近就已被吞噬崩溃,四手各握残肢,人头,上古野蛮的血腥蛮横无法!

玄桢真人眼看着眼前弟子们的牺牲,手中则紧握一条粉带……

“师祖,求求你……”

许闻川昏迷前把从江引身上扯下来的衣料撕一半交给了玄桢,玄桢靠此得以寻到魔界老巢!

回想起多年前阳濯真君的陨落,小家伙苦苦哀求的眼睛通红,还有那满城尸体,苍天黄土,新仇旧恨,剑气在顷刻间充满杀意!

玄桢的紫霄剑对上白牡丹,剑气锐化横挥一劈!鸠迦两指弹开,依旧在走向他,她蛇尾在后厮杀着他的弟子,而后将肉骨蹂躏成团,双手入气一划,一把血骨剑横空出世!

鸠迦手腕转花,竖瞳冷戾一切,真正的震耳欲聋悄无声息,两人之间杀气亦是如此!

玄桢咬破指尖,给剑渡血之时,鸠迦趁此腾空而起,化白茫一光!在空中指剑冲他而去!

“玄桢!”

无极仙人似白莲寡欲的脸眸闪过一瞬裂痕,里头泄露红尘嚣嚣。他立刻调转身躯,朝着玄桢而去!

三方灵力在同一时间汇聚!强大震天的灵力似惊蛰之雷轰炸了整片领域!

神树也因此刻爆发神光一瞬!四周灵力如冰霜冷凝冻结!

众人僵直在原地,一股无名恐惧油然而生。冷光一瞬,鸠迦眼中尽是震愕,她还未来得及转头而去。

只有玄桢直面了那魔心之眼!只见它半阖眼眸一瞬,好似沉睡之人被雷声炸醒,梦寐之余迷糊睁眼,而后重新陷入梦境!

但也只是这一瞬,得以让无极救出了麒映河和玄桢。

江引在此刻好似有洪水灌入体内,滔滔不绝的魔力通过树枝汹涌冲入脉络,灌入心脏中,他的身体被迫接受着!

“啊啊啊啊啊啊!”

江引叫得撕心裂肺,从胸膛而涌上,从骨头沁出的魔性杀意如青筋紫脉一般凸显在皮肤表面!双手上似攥着浓稠肉团,神枝在皮肤之上,在血脉之间,疯狂输送灵气于心!

“啊啊啊啊啊啊!”

这一刻的痛苦,无人可以与他感同身受。

但也仅仅刹那,顷刻间烂疴腐肉如蛆蝇钻入土消失不见。

此后,一切烟消云散。

大殿只剩下尸体,满山成堆的尸体,鲜血横洒壁窟崖龛佛像沾满了血!

江引僵硬地低下了头,不知怎么回事,他跪在铜盘上,突然之间好似回归了平淡,一切都寂静了。

但体内,好似有所不同。和以往不同的呓语,变成了清晰言语!

怂恿…

挑唆…

诱惑…

自己身体中有一部分,有一些什么,被夺舍了,被取代了…

除此之外,一如往昔。

是的,一如往昔。

江引身后,神树之上垂吊着一具白皙的身体,铜枝围绕着它,它如花被温暖守护着。

空旷天地,万像神明,从上往下眼看着这唯独一人。

鸩枷盘在壁中某神之上,也在偷怯地窥探她的神祇。

那一瞬的睁眼,她的冷汗沁出皮肤,她的恐惧不寒而栗。

她颤抖着,不停颤抖着。在极度恐慌里,摘下了白牡丹,掩去了她的笑魇。

只露出那一双金乌竖瞳,她的眼眸是三只金乌鸟,金辉神大。

江引摸着脸,眼中情绪疯狂波动,他无法压抑,任由起伏!

突然他转向一处,伸出了手,似乎在抢夺什么!

“啊!”

白牡丹突然之间被夺舍!她也在下一瞬间被窒住咽喉,她从未如此弱小过,也从未见过魔尊如此强大过。

“呃!殿…尊上。”

魔尊会献祭上自己的灵魂取悦神树,以表忠诚。可是很显然,眼前疯鸷而粲然纯真的少年,没有。

“告诉本尊…”

江引五爪如她尾尖倒钩一般,插入她的脖颈之中!他心中疯狂叫嚣和生长的杀意,他想…他想杀人。

“呃!”

他不自觉地加重了手力,将鸩枷整个身躯伸高。

江引仰望着她,眼中淡漠而充满血腥的杀气如同混沌,他的眼眸不再清澈,琉璃沾蒙上了灰。

混沌得到了它最好的祭品,它做着美梦继续沉睡着。

但,它的惺忪一瞬终究改变了少年。

改变了他的心。

“我为什么还活着?”

江引悲哀地执着,他恨不得自己就是手中这蝼蚁,轻轻一捏就可以死去。

而他,不行。

江引嘴角的血迹还在斑驳,刻画他是一朵腐烂的花,开在自己的命运之上。

鸩枷本色微笑着,死亡…自己还是会害怕:

“酆都…酆都,会记载世间所有一切生灵的生死。尊上若想知道,可以…”

“啊!”

鸩枷本色白,而她愈发青灰的脸色,眼中金光黯然,就像黎明之前蜡烛残烬。

死法已烙生死簿…江引想到了那句童音,嘴角浅浅勾笑。

生死簿…

他一片荒芜的内心,寄希望于找寻生命归宿。

他的归宿在哪…

江引收回了手,他与她鼻子贴着鼻子,另一只手上转捏着的花,插回了她的耳边,一分不差,一如往昔。

他眼前金眸竖瞳大张,金乌之尸上倒映着自己的轮廓。

“那…”

江引松开了手,鸩枷被甩丢在角落,她捂胸愣是咽下了自己的苦血。

尾下青铜盘已经不见,只剩下了…苍天黄土。

江引抹去了嘴角血色,把发撩到耳后露出小巧耳廓:

“夫人可赏脸一同前往?”

江引眼角挑着诡谲的魅,他的卷发似乎更长了。若是曾经的江引,他定会趁此机会杀了自己…

可江引变了…

鸩枷一边缓慢起身,一边忍痛回道:

“我的荣幸,尊上。”

她摘下了牡丹,走至他的身后,给他挽好了发,就像人间平凡的举止,自若和谐。

好像,江引的噩梦真的结束了。

鸩枷抵在他的耳边,轻悦而语:

“尊上,吉辰永欢。”

江引高高束发,簪花一朵。

弱冠以花饰,少年已逝。

鸩枷捧起先前未穿上的华服站在一旁等候着江引。

“走吧。”

江引不理,重新捡起穿回了那破败的粉裳,摇身一变,粉如春霓,香雪玉霞之姿,只是他的胸膛仍然空落无物。

粉裳衣袂翩跹,似花瓣翩翩,随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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