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冰冷的雨水,像密集的子弹般击打着这座城市,将夜晚的霓虹晕染成一片模糊而残酷的光斑。
沈青瓷站在公交站台狭窄的遮棚下,单薄的身体在裹挟着水汽的寒风中微微颤抖。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防水布精心包裹的方形工具盒,那是她仅存的、视若生命的家当——一套跟随她多年的文物修复工具。
雨水已经浸湿了她廉价的帆布鞋,寒气从脚底一路蔓延至心脏。她看着眼前飞驰而过的车灯,在湿滑的路面上拉出一道道转瞬即逝的光痕,感觉自己就像被这个世界抛弃的一粒尘埃。
三天前,她接到了那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对方语气公事公办,声称有一位匿名收藏家,急需修复一件极为珍贵的青铜器,开出的价码高得令人咋舌,足以让她一次性偿还掉最大的一笔债务。
她没有选择的余地。
自从沈家一夜倾覆,从云端跌落泥潭,她从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女,变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造假家族之女”。往日所有的温情与恭维都烟消云散,只剩下巨额债务和无数或怜悯或鄙夷的目光。
为了活下去,为了守住父亲最后一点清誉,她必须抓住任何一根可能的稻草。
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如同幽灵般撕开雨幕,稳稳地停在她面前。车轮溅起的积水,毫不留情地泼了她一身,冰冷的泥点瞬间在她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晕开。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黑色冲锋衣、身形壮硕如铁塔的男人下了车,他甚至没有打伞,雨水顺着他利落的寸头往下淌,勾勒出硬朗而充满压迫感的轮廓。他看了她一眼,眼神如同这雨夜一般,没有任何温度。
“沈青瓷?”男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
沈青瓷的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工具盒,点了点头。
“上车。”男人言简意赅,拉开后座车门,自己则重新坐回了副驾驶。
车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机油味和一种说不清的、属于男性的粗粝气息。沈青瓷蜷缩在宽大的后座,尽量减小自己的存在感。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景象,心中充满了不安与茫然。
车子最终没有驶向任何一家五星级酒店或者私人会所,而是停在了一个位于城市边缘的、巨大的仓库区。高耸的围墙、紧闭的卷帘门,以及在雨幕中若隐若现的摄像头,都让这里显得格外森冷与神秘。
“跟我来。”那个寸头男人再次下车,领着沈青瓷走向一扇侧门。
门内并非她想象中堆满杂物的混乱空间,而是一个挑高极高、灯火通明,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座小型博物馆的所在。空气里弥漫着金属、旧木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防潮剂的味道。巨大的货架上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种箱子和物品,远处甚至停着几辆经过改装的装甲运钞车。
这里,是陆灼的王国——一个游走在规则边缘,专门处理“特殊物品”的物流仓储心脏。
寸头男人将她领到仓库深处的一片相对独立的区域,这里被布置成了一个临时的、却设备堪称顶级的修复工作间。
“在这里等着。”男人说完,便如同雕像般沉默地立在门口。
沈青瓷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她的目光被工作台中央,那个被特殊支架固定着的器物所吸引。
那是一件青铜爵。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即使上面布满了斑驳的铜锈和干涸的泥土,她也能一眼认出,那是商周时期的器物,形制古拙,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历史威严。它的三足之一出现了严重的断裂,器身上也有几道清晰的裂纹。
一件真正的国宝。
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那是职业本能被点燃的兴奋,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所取代。修复这样的器物,风险极高,一旦有任何闪失,她赔上性命也承担不起。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而有力的脚步声从她身后的阴影处传来。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跳上。
沈青瓷下意识地转过身。
一个高大的男人从货架的阴影里缓步走出,仿佛他本身就是这仓库的一部分,是这里理所当然的主宰。
他穿着最简单的黑色工装背心,裸露在外的古铜色手臂肌肉线条贲张,充满了原始的力量感。下身是一条沾染了些许油污的卡其色工装裤,脚上一双结实的马丁靴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的回响。他的头发是极短的寸头,更凸显出五官的凌厉,下颌线如同刀削斧劈。左边眉骨上一道浅浅的断痕,为他平添了几分凶悍与故事感。
他的眼神,如同最锋利的解剖刀,瞬间钉在了沈青瓷身上。
那一刻,沈青瓷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是他。
陆灼。
那个曾经在博物馆角落里,沉默地听着她与导师讨论修复方案的穷学生。那个在她家变故前,曾让她有过一瞬间朦胧好感的少年。
也是那个……在父母惨死、她家破人亡的悲剧中,被二叔暗示为“被沈家逼死”的受害者家属。
无数混乱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过她的脑海。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就是那个匿名收藏家?他想做什么?报复吗?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陆灼走到她面前,他很高,沈青瓷必须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他身上带着室外的寒气和一种强烈的、属于男性的侵略性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将她完全笼罩。
他的目光在她被雨水打湿的头发、苍白的脸颊和那身廉价的衣服上缓缓扫过,最后定格在她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抱着工具盒的手上。
那眼神里,没有久别重逢的波澜,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和一种……沈青瓷无法理解的、深不见底的幽暗。
“沈、青、瓷。”
他开口,声音比记忆里更加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碾磨出来,带着冰冷的重量。
“还记得我吗?”
沈青瓷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该怎么回答?记得?记得那些快乐的过往,还是记得那场将他卷入的无妄之灾?
陆灼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回答。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毫无笑意的弧度,像是猛兽在撕咬猎物前露出的残忍玩味。
他抬起手,指向工作台上那件残破的青铜爵。
“修好它。”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你的债,用它来抵。”
沈青瓷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但最清晰的,是毫不掩饰的恨意。
“你……”她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你知道是我?”
“当然。”陆灼向前逼近一步,几乎要贴上她,他身上那股强大的压迫感让她下意识地后退,脊背却抵上了冰冷的工作台,无处可逃。“从你接下这个活开始,我就知道是你。沈家大小姐,也有今天。”
他的话语如同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她的心脏。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羞辱、恐惧和自责,在这一刻汹涌而至。
“看着我,”陆灼的声音更冷,带着一种刻意的侮辱,“看着我这个,当年被你沈家踩在脚下,连看一眼都嫌脏的穷小子。现在,你的债主,是我。”
沈青瓷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紧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怀里的工具盒变得无比沉重,仿佛是她无法挣脱的枷锁。
“为什么……是我?”她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
“为什么?”陆灼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低笑一声,那笑声里却充满了悲凉和恨意,“因为这是你们沈家欠我的!你父亲欠下的债,父债女偿,天经地义!”
他猛地伸手,不是碰她,而是重重地撑在她身后的工作台上,将她完全困在他的身影之下。他低下头,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畔,声音却冰冷刺骨:
“从今天起,你的人身自由,归我。在你修好它,还清你们沈家欠我的所有债之前,你哪里也别想去。”
沈青瓷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翼般剧烈颤抖。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混着眼角无法抑制溢出的温热液体,滑过冰冷的脸颊。
她明白了。
这不是救赎,这是审判。
这是他为她,也为他自己,精心准备的一座囚笼。
而她,别无选择。
窗外,雨下得更大了。仓库顶棚被雨水击打,发出连绵不绝的轰鸣,仿佛一曲为这场绝望重逢奏响的、没有尽头的悲歌。
沈青瓷睁开眼,眼底最后一丝光亮仿佛也熄灭了,只剩下了一片死寂的灰烬。她迎上陆灼那双燃烧着恨意与某种她无法理解的痛苦的眼睛,用尽全身力气,轻轻地说:
“好。”
一个字,轻飘飘的,却仿佛用光了她所有的力气,也将她彻底推入了命运的深渊。
陆灼看着她这副逆来顺受、仿佛失去所有生气的模样,胸腔里那股无名火燃烧得更加炽烈。他恨她的家族,恨她的父亲,更恨此刻……竟然还会因为她这副模样而感到心脏抽搐的自己。
他猛地直起身,像是要逃离什么令人窒息的东西,粗暴地抓起旁边椅子上搭着的一件他自己的、同样沾染着机油和烟草味的厚重工装外套,看也不看地扔到她头上,盖住了她那张让他心烦意乱的脸。
“把自己弄干!”他恶声恶气地命令道,转身大步走向仓库深处阴影,背影僵硬得像一块冰冷的铁,“别死在这里,耽误我的正事!”
厚重的、带着男性强烈气息的外套笼罩下来,隔绝了冰冷空气的同时,也带来了另一种无所适从的压迫感。沈青瓷僵在原地,没有动。
只有那件外套上残留的、属于陆灼的体温,透过湿冷的衣物,一点点地、矛盾地,熨烫着她冰凉颤抖的肌肤。
这场以恨为名的局,才刚刚开始。而她和他,都已是局中困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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