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一夜,沈青瓷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入睡的。
或许根本未曾入睡。
她被那个叫“锤子”的寸头男人带到仓库二层的一个小房间里。这里显然是由办公室改造的,陈设极其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有一个独立的、狭小的卫生间。干净,却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情味,像一间精致的牢房。
窗外仓库顶棚的雨声未曾停歇,如同她内心无法平息的惊涛骇浪。陆灼那双充满恨意与痛苦的眼睛,如同梦魇,在她闭上眼时反复出现。父亲临终前灰败的面容,家族崩塌时众人的指责与逃离,与陆灼冰冷的话语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蜷缩在坚硬的床上,身上还盖着那件属于陆灼的工装外套。上面浓烈的机油味、烟草味,以及一种独属于他的、充满侵略性的男性气息,无孔不入地包围着她。这味道让她恐惧,却又诡异地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在这陌生的、充满敌意的环境里,这是唯一熟悉的东西。她厌恶这种依赖,却无法摆脱身体本能的、对温暖的汲取。
天光微亮时,雨势渐歇。
沈青瓷早早起身,将外套仔细叠好,放在床尾,仿佛那样就能将昨夜那份混乱与脆弱一并封存。她用冷水洗了脸,刺骨的冰凉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看着镜中那个脸色苍白、眼带惶恐的自己,她用力握紧了拳头。
不能倒下。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她走出房间,巨大的仓库在晨曦中显得更加空旷和寂静。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从高窗投射下来的光柱中缓缓舞动。她下意识地走向昨晚那个工作区,走向那件牵动着她命运的青铜爵。
然而,走近了才发现,工作台旁,一个高大的身影早已伫立在那里。
陆灼。
他换了一件灰色的工装T恤,依旧是寸头,眉骨断痕在晨光中显得更加清晰。他背对着她,正低头看着那件青铜爵,宽阔的肩背绷得很紧,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仅仅是站在那里,就散发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令人心悸的气场。
沈青瓷的脚步顿住了,呼吸不由自主地放轻。
仿佛背后长了眼睛,陆灼毫无预兆地转过身,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她。他的眼神依旧很冷,带着审视,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任何一丝不甘或怨恨。
“倒是起得早。”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看来沈大小姐,很急着‘还债’。”
沈青瓷垂下眼睫,避开他锐利的视线,没有说话。沉默是她此刻唯一的铠甲。
陆灼似乎对她的沉默很不满,眉头微蹙。他不再看她,而是用下巴指了指工作台旁边多出来的一个箱子。“工具。用这些。”
沈青瓷依言走过去,打开箱子。里面是一套全新的、德国品牌的精密修复工具,从各种型号的刻刀、镊子到微型打磨机,一应俱全,材质和做工都堪称顶级,远胜过她带来的那套。
她愣住了。
一个满怀恨意、只想折辱她的人,会为她准备如此专业且昂贵的工具吗?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陆灼,眼中带着一丝来不及掩饰的困惑。
陆灼捕捉到了她这一瞬间的疑惑,脸色立刻沉了下来,语气也变得恶劣:“看什么?你那套破烂玩意儿,连除锈都费劲,修坏了我的东西,你拿什么赔?”
又是这样。
用最坏的态度,做着最……难以理解的事。
沈青瓷默默地收回目光,心中那点困惑被更大的不安取代。她宁愿他纯粹地恨她,折磨她,也好过这样反复无常,让她完全无法揣度。
她伸出手,想去拿一把最常用的手术刀式刻刀。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的金属时,一只古铜色、青筋微凸的大手猛地伸过来,抢先一步,重重地按在了工具箱的盖子上。
“砰”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仓库里格外清晰,吓得沈青瓷肩膀一颤,猛地缩回了手。
陆灼俯身,逼近她,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了她。
“沈青瓷,”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给我听好了。”
“在这里,你只有一个身份——欠债的。你的任务只有一个——修好它。”
“别碰任何你不该碰的东西,别问任何你不该问的问题,别想着耍任何花样,更别……”
他的话语顿住,目光在她苍白而难掩清丽的脸庞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惊,随即又化为更深的冰冷,“……更别在我面前,摆出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我看了,恶心。”
每一个字,都像鞭子一样抽在她的心上。
沈青瓷的脸血色尽褪,连嘴唇都开始发白。她紧紧抿着唇,用力到泛起青白色。屈辱和恐惧如同潮水般涌上,却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她低下头,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回答:“……我知道了。”
陆灼盯着她低垂的、露出一段脆弱白皙脖颈的头顶,胸腔剧烈地起伏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猛地直起身,转身大步离开。那脚步声沉重而烦躁,仿佛在宣泄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情绪。
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仓库深处,沈青瓷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微微晃了一下,伸手扶住了冰冷的工作台边缘。
她看着那套精良却仿佛带着刺的工具,又看了看那件沉默的青铜爵,只觉得前路一片灰暗。
整整一个上午,她都沉浸在初步的清理和检测工作中。这是她熟悉的领域,只有当她全神贯注于那些千年之前的纹路和锈蚀时,才能暂时忘却现实的残酷。
她用陆灼提供的便携式X光机和显微镜,仔细查看着青铜爵内部的裂隙情况和锈蚀成分。工作的本能让她暂时忘记了恐惧,眼神变得专注而沉静。
中午时分,就在她感到有些饥饿和疲惫时,那个叫锤子的寸头男人又出现了。他手里提着一个印着某知名五星级酒店Logo的精致纸袋,与这粗犷的仓库环境格格不入。
他把纸袋放在工作台一旁的空桌上,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老板吩咐的,工作餐。”
沈青瓷有些愕然地看着那个纸袋。
锤子放下东西,并不多言,转身就走,如同一个没有感情的传送机器。
她走过去,打开纸袋。里面不是想象中的盒饭,而是分开包装的、摆盘精致的菜肴——清淡的松茸鸡汤,软糯的米粥,几样清爽的小菜,甚至还有一份餐后水果。营养,温和,完全照顾到了她可能因精神紧张而脆弱的肠胃。
这绝不可能是仓库的工作餐。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陆灼。
沈青瓷拿着那碗温热的粥,手心被熨烫着,心里却是一片冰火交织的混乱。
他一边用最伤人的话语刺她,一边又为她准备最顶级的工具,最妥帖的餐食。
他到底……想干什么?
这种反复的、极致的矛盾,比单纯的恨意更让她感到害怕。因为她完全无法预测他的行为,更无法理解他行为背后的动机。这让她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放在蛛网上的飞虫,挣扎与否,似乎都逃不过那只在一旁冷冷注视的蜘蛛的掌控。
她食不知味地吃完了这顿饭。
下午,她开始尝试调配初步的清理试剂。有些化学药剂存放在工作台下面的柜子里,她蹲下身去寻找。柜子有点深,里面的东西摆放得有些杂乱,她不得不探进半个身子。
就在她专注寻找时,眼角余光似乎瞥到,仓库二楼的环形走廊的阴影里,一点猩红的光芒忽明忽暗。
她心中一惊,猛地直起身抬头望去。
阴影里,一个模糊的高大人影倚靠着栏杆,指间夹着一支烟,那点猩红正是烟头。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是陆灼。
即使隔着一层楼的距离,沈青瓷也能感受到那目光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带着一种无声的审视和……监视。
他像一头守护着自己领地(或许也包括领地里的“猎物”)的头狼,在暗处警惕地观察着一切。
沈青瓷的心脏骤然收紧,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她慌忙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手忙脚乱地拿出需要的药剂,心跳却失了序。
那种无所遁形的感觉,几乎让她窒息。
接下来的时间,她变得格外小心翼翼,每一个动作都僵硬无比,总觉得那双眼睛在暗处盯着她,让她如芒在背。
傍晚,锤子又来送了一次饭,依旧是精致的外卖。
夜幕再次降临,仓库里亮起了冷白色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巨大的空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以及各种机器低沉的嗡鸣声,更显得空旷寂寥。
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准备结束第一天的工作。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工作台下方,靠近垃圾桶的角落。那里,似乎躺着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深蓝色硬壳笔记本。像是因为主人拿取其他东西时,不小心从口袋里滑落的。
鬼使神差地,沈青瓷弯腰将它捡了起来。
笔记本很旧,边角已经磨损,封面没有任何文字。她捏着笔记本,心里天人交战。理智告诉她不应该窥探别人的**,尤其是陆灼的。但一种强烈的、无法言说的直觉,驱使着她。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打开潘多拉魔盒一般,颤抖着手,翻开了笔记本的第一页。
没有名字,没有单位。
扉页上,只有一行略显青涩,却力透纸背的字迹,写着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今天在博物馆,看到那个女孩。她的眼睛里有星辰,和历史。”
日期,是八年前。
沈青瓷的瞳孔,猛地收缩。
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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