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陆灼那句“想看就看”,像一道特赦令,在沈青瓷心中点亮了一盏小小的灯。虽然青铜爵的最终陈化仍需时日,但她感觉周遭冰冷的空气,都因这句应允而流动了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名为“期待”的暖意。
日子依旧在修复工作的重复中流淌,但底色已然不同。陆灼的存在,从一种压迫性的监视,变成了一种沉静的陪伴。他不再需要借助阴影来隐藏自己,有时甚至会拖着他那把旧折叠椅,坐到工作台光线稍暗的一侧,就着顶灯倾泻下来的光晕,处理他那些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物流”文件。
两人各据一方,互不打扰,只有偶尔工具与纸张摩擦的细微声响,以及彼此清浅的呼吸声在空旷的空间里交织。这种寂静不再是令人窒息的空白,而是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的张力。
沈青瓷发现,陆灼工作时的侧脸格外专注,眉头会习惯性地微蹙,紧抿的唇线勾勒出坚毅的弧度。那双惯常带着戾气或冰冷的眼睛,在专注于图纸或屏幕时,会流露出一种纯粹的、属于顶尖猎手般的锐利与精明。她偶尔会在他凝神思考时,偷偷看上几眼,心里会泛起一丝奇异的、混杂着欣赏与心疼的情绪。他走到今天这一步,掌控着这样庞大的灰色产业,其间经历的艰辛与黑暗,恐怕远非她所能想象。
这天下午,沈青瓷需要对青铜爵进行最后一次微环境参数调整。她俯身操作着控制仪,一缕碎发不听话地滑落,垂在颊边,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荡。
她正想抬手将其拢到耳后,一只古铜色、指节粗粝的大手却先她一步,极其轻柔地、带着些许试探的意味,替她将那缕头发别到了耳后。
动作快得仿佛只是错觉,一触即分。
沈青瓷整个人都僵住了,操作屏幕的手指停在半空,耳廓处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那粗糙而滚烫的触感,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瞬间蔓延至全身。
她猛地抬起头。
陆灼已经收回了手,重新拿起了桌上的文件,仿佛刚才那个逾矩的动作与他无关。但他紧握着文件边缘、微微泛白的指节,和他那刻意避开她视线、却连耳根都红透了的侧脸,彻底出卖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一种暧昧而紧绷的气息。
沈青瓷的心跳快得如同擂鼓,脸颊也控制不住地发烫。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低下头,继续着手上的操作,只是那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远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平静的心绪。
陆灼用眼角的余光,将她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看着她泛红的耳尖和微微颤抖的手,他胸腔里那头躁动不安的野兽,奇异地被抚平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满足与忐忑的情绪,缓缓流淌开来。他好像……并不讨厌她这样的反应。甚至,有点……喜欢。
这次小小的、意外的接触,像是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被戳破了一个小洞,让更多微妙的情愫得以流淌。他们依旧很少交谈,但眼神的交汇变得频繁,那些无声的互动也变得更加自然。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青铜爵的陈化状态终于达到了一个稳定的平台期,意味着最耗费精力的核心修复工作,可以暂告一段落,剩下的便是交给时间。沈青瓷看着灯光下那尊已然焕发新生、器宇恢宏的青铜爵,心中充满了作为一名修复师巨大的成就感和欣慰。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肩头沉重的担子仿佛卸下了一半。
她洗净手,脱下工作服,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窗外。暮色四合,仓库后院的景观灯已经亮起,昏黄的光线勾勒出那个角落石雕模糊的轮廓。
她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一些。
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转身看向依旧坐在不远处、正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陆灼。
“陆灼,”她轻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仓库里显得格外清晰,“现在……可以吗?”
陆灼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住了。他没有立刻回答,也没有抬头,只是沉默地看着屏幕,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暗不定。
就在沈青瓷以为他会反悔,或者又会用他那套别扭的说辞搪塞过去时,他却“啪”地一声,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一片阴影。他没有看她,只是迈开长腿,朝着通往后院的侧门走去,只留下一个简短的字:
“来。”
沈青瓷的心猛地一跳,立刻跟了上去。
后院比想象中要宽敞一些,但也更加荒凉。堆放着一些废弃的货架和集装箱,地面是粗糙的水泥地,缝隙里长着顽强的杂草。晚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吹拂着两人的衣角。
陆灼径直走向那个角落,停在那个被防雨布半盖着的石雕前。他伸出手,抓住了防雨布的一角,动作似乎停顿了一瞬,仿佛在积蓄勇气,又像是在缅怀什么。然后,他猛地用力,将厚重的防雨布一把扯了下来!
灰尘在昏黄的灯光下飞舞。
一座半人多高的青石雕像,完整地呈现在沈青瓷眼前。
那雕刻的,是一匹扬蹄奋鬃的骏马!马身线条流畅,肌肉贲张,充满了力量感,马首高昂,望向远方,神态激昂,仿佛随时要挣脱石座的束缚,踏破虚空而去!虽然石料普通,雕工也带着明显的民间匠人的粗犷风格,算不得什么顶级艺术品,但这匹马身上那股一往无前、挣脱束缚的生命力,却扑面而来,极具感染力!
而更让沈青瓷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凝固的是——这匹石马,她认识!
不仅认识,而且无比熟悉!
这是她老家南城郊区,一个早已废弃多年的、小型民间工艺厂门口的镇厂石雕!她童年时,每次去乡下的外婆家,车子都会从那个工艺厂门口经过,她总会扒在车窗上,看着这匹仿佛要奔跑起来的石马,觉得它是全世界最威风、最自由的马!
后来工艺厂倒闭,这块地几经转手,这尊石雕也不知所踪。她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在陆灼的仓库后院,再次见到它!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让她一时失语,只是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那尊石马,又猛地转头看向陆灼。
陆灼站在石马旁,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沉默。他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石马扬起的蹄子边缘,那里有一道深刻的划痕。他的侧脸在昏黄的光线下,轮廓模糊,眼神却深邃得如同这漫漫长夜,里面翻涌着沈青瓷无法完全读懂的、沉重而复杂的情绪。
“你……你怎么会……”沈青瓷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它怎么会在这里?”
陆灼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地摩挲着那道划痕,许久,才用一种仿佛从遥远时空传来的、带着砂砾感的沙哑声音,缓缓开口:
“十年前,那个工艺厂拍卖废弃资产。”他顿了顿,像是在平复某种情绪,“我把它买下来了。”
十年前! 那时他才多大?十七八岁?一个父母刚刚惨死、一无所有的少年,他哪里来的钱?又为什么要买下这么一尊不起眼、甚至有些笨重的石雕?
无数的疑问在沈青瓷脑海中盘旋,但她没有打断他,只是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
“那时候,”陆灼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意味,“我刚失去爸妈,觉得全世界都塌了。活着……没什么意思。”
沈青瓷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发涩。
“有一天,我浑浑噩噩,不知怎么就走到了那个废弃的工艺厂门口。”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石马上,仿佛透过它,看到了十年前那个绝望的少年,“然后就看到了它。”
他抬起手,指了指石马高昂的头颅和扬起的马蹄。
“它被扔在杂草堆里,浑身都是泥污和鸟粪,破败得不成样子。”陆灼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可是你看它的样子……它像是在乎自己身在泥潭吗?没有。它还是想跑,想冲出去,想去它该去的地方。”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却真实的热度。
“那时候我就想,连一块石头都他妈的不认命,我一个大活人,凭什么认?”他猛地转过头,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毫无保留地看向沈青瓷,那里面没有了冰冷,没有了暴戾,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痛苦和一种挣扎求生的倔强,“我把它买下来,几乎花光了我当时能弄到的所有的钱。我对自己说,陆灼,你得像它一样。哪怕烂在泥里,骨头碎了,心也不能死!你得爬出去!你得……把该讨的债,一笔一笔,全都讨回来!”
他的话语,如同沉重的鼓点,一声声敲在沈青瓷的心上。
她终于明白了。这尊石马,不是纪念品,不是装饰物。它是陆灼黑暗岁月里的精神图腾,是他濒临崩溃时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所有仇恨与挣扎的见证,也是支撑着他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不屈的意志象征!
而他此刻,将他内心深处最沉重、最不堪,也最坚韧的这部分过往,毫无保留地,袒露在了她的面前。
这不是告白,却比任何情话都更加撼动人心。
沈青瓷看着他被夜色和往事浸染的、带着伤痕却无比真实的脸庞,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脆弱与坚韧,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她终于懂得了他所有的矛盾从何而来。恨,源于惨烈的失去和不公。而那深藏的爱与守护,则与这恨意纠缠共生,共同构成了这个复杂、真实、让她心痛又无法不被吸引的陆灼。
她向前走了一步,来到他面前,仰起头,任由泪水滑落,声音哽咽,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温柔:
“陆灼,”她叫他的名字,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你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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