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你做到了。”
沈青瓷带着哽咽却无比坚定的声音,如同最轻柔的羽毛,却重重地撩动了陆灼心中那根最粗粝、绷得最紧的弦。
他做到了。是啊,他做到了。从一无所有、濒临死亡的穷小子,到今天掌控着庞大灰色帝国、让人闻风丧胆的陆灼。他爬出了泥潭,他拥有了力量,他将那些曾经践踏过他父母、也间接导致沈家崩塌的仇敌一个个逼入绝境。
可为什么,当这句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带着那样清晰的泪水和毫不掩饰的心疼时,他却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预想中的快意和释然?反而像是被剥去了所有坚硬的外壳,露出了里面从未愈合、依旧鲜血淋漓的伤口。
他看着她仰起的、布满泪痕的脸,那双清澈的眼睛在泪光后闪烁着一种让他心脏绞痛的光芒——那是理解,是共鸣,是毫无保留的……抚慰。
不。不该是这样的。
他猛地别开脸,像是无法承受她这样的目光,胸腔剧烈起伏,呼吸变得粗重而混乱。那些被仇恨支撑着的日夜,那些在黑暗里独自舔舐伤口的岁月,在这一刻仿佛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话。
他引以为傲的“成功”,在她这滴为他而流的眼泪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可悲。
“你懂什么……”他声音沙哑破碎,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脆弱和固执的抵抗,“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他试图重新武装起自己,用惯常的冰冷和愤怒将她推开,将她拉回“债主与债务人”的安全距离。他不能,也不配,接受她这样的目光。
沈青瓷却并没有被他吓退。
石马的真相,像一把钥匙,不仅打开了他内心的囚笼,也打开了她记忆深处一扇尘封已久的门。那些模糊的、被她刻意遗忘或忽略的细节,如同退潮后裸露的礁石,清晰地浮现出来。
十年前……南城……废弃工艺厂……
她记起来了!
不仅仅是这尊石马!
她记起,在家变发生前大概半年,她确实有一次跟随学校社团去南城写生,曾经路过那个废弃的工艺厂。当时是雨季,道路泥泞,他们的车子陷在了离工艺厂不远的一个泥坑里。
她记得,当时确实有个浑身湿透、穿着破旧、眼神却异常凶狠倔强的少年,一声不吭地帮他们推了车。他满身泥泞,沉默得像一块石头,推完车,甚至连他们递过去的钱都没接,只是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就转身消失在了雨幕和荒草之中。
那个少年的身影,与记忆中博物馆里沉默的讲解员,与眼前这个背负着沉重过往、用暴戾掩饰脆弱的陆灼,缓缓地、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
原来,他们之间的交集,远比她知道的更早,更深!
那个在博物馆里默默注视她的少年,那个在雨夜泥泞中帮她推车的少年,那个买下石马作为精神图腾的少年……一直都是他!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串联成一条清晰的线,指向一个让她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的真相——他对她的感情,远比那本笔记本上记录的更加久远,更加深沉!那不仅仅是年少时的一见钟情,而是在无数次沉默的、不为人知的交汇中,早已深植于骨髓的执念!
而他所有的恨,都源于那场将这份深沉执念彻底扭曲、击碎的悲剧!
巨大的震撼和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的心痛,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看着他痛苦挣扎的背影,看着他因为极力克制而微微颤抖的肩膀,所有的理智和矜持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猛地冲上前,从背后,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抱住了他!
陆灼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瞬间僵直,所有的动作和呼吸都在这一刻停滞。
她……抱了他?
那温热的、带着淡淡矿物颜料清香的柔软身体,紧密地贴在他宽阔却紧绷的脊背上。她的手臂环在他的腰间,力道大得惊人,仿佛用尽了此生所有的勇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后院昏黄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仿佛两个在绝望中相互依偎的灵魂。
“……我懂的,陆灼。”沈青瓷将脸颊紧紧贴在他坚硬的背脊上,泪水迅速浸湿了他单薄的工装外套,声音闷闷的,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定,“我记起来了……南城,下雨天,泥坑,推车的少年……是你,对不对?”
她感觉到被她抱住的躯体,猛地一颤。
“还有博物馆……不止那一次,对不对?你一直都在,对不对?”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执拗地不肯松开手,“你恨沈家,恨我父亲,我认。可你告诉我,你对我……仅仅只是恨吗?那块石头见证的,仅仅只是仇恨吗?!”
她的质问,像一把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剖开了他所有自欺欺人的伪装,将他那颗在爱与恨之间被反复撕扯、早已血肉模糊的心脏,血淋淋地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陆灼的理智,在那一声声泣血般的质问中,彻底崩断!
“闭嘴!”他猛地转过身,动作粗暴地抓住她的肩膀,赤红的眼睛里翻涌着滔天的巨浪,是愤怒,是痛苦,是恐慌,更是再也无法压抑的、毁天灭地的情感,“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凭什么这么说?!”
他俯视着她,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灼热的呼吸。他看着她泪眼朦胧却执拗望着他的样子,看着她微微颤抖却依旧紧紧抱着他不肯放手的姿态,所有的防线,在这一刻,全面溃败。
“是!是我!”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裂的铜锣,“从博物馆到南城的泥坑!从你沈家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到你现在这副任我拿捏的样子!我他妈像个傻子一样跟了你那么久!像个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看着你!”
他用力摇晃着她的肩膀,像是要将积压了十年的痛苦和委屈全都倾泻出来。
“我恨沈家!我恨不得把你们全都……”恶毒的话语到了嘴边,却在触及她那双清澈的、盛满了泪水与……某种他不敢深究的情绪的眼睛时,猛地卡住。
他恨不下去了。
对着这样的她,他那些支撑了他无数个日夜的仇恨,突然变得如此无力,如此……可笑。
巨大的无力感和情感上的绝对劣势,让他陷入了彻底的疯狂。他猛地低下头,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气势,狠狠地攫取了她微张的、还带着泪痕的唇!
这不是一个温柔的吻。
它充满了掠夺、惩罚和一种绝望的宣泄。他的吻粗暴而急切,带着烟草味的灼热气息将她完全吞噬,牙齿磕碰到她的唇瓣,带来细微的刺痛。
沈青瓷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有万千烟花在瞬间炸开。她僵硬地承受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带着暴风骤雨般力量的吻,忘记了反抗,也忘记了呼吸。
她能感受到他唇瓣的颤抖,能品尝到那咸涩的、不知是他的汗水还是她的泪水的味道,能感觉到他紧紧箍住她肩膀的手,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这个吻里,没有爱意,没有柔情,只有积压了太久的、无处释放的、如同岩浆般滚烫的痛苦、挣扎和不甘。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沈青瓷因为缺氧而开始微微挣扎,陆灼才像是骤然惊醒般,猛地松开了她。
他喘着粗气,眼神混乱地看着她。她的唇瓣被他吻得红肿,上面还带着一丝暧昧的水光和极其细微的血痕,眼神涣散,脸颊潮红,整个人看起来脆弱又……诱人。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自我厌恶,如同冰水般浇头而下。
他做了什么?! 他竟然……吻了她?! 在他刚刚对着她咆哮出那些连自己都无法面对的真心话之后?!
陆灼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向后踉跄了一步,拉开了与她的距离。他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惊惶、懊悔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来。
最终,他像是无法再面对这一切,猛地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身影踉跄地冲回了仓库,消失在沉重的黑暗里,只留下那扇被他摔得震天响、兀自晃动的铁门。
沈青瓷一个人站在原地,晚风吹拂着她滚烫的脸颊和凌乱的发丝。唇上还残留着他粗暴的触感和灼热的温度,肩膀上被他抓过的地方隐隐作痛。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自己微肿的唇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久久无法平息。
冰层,彻底碎裂了。而那汹涌而出的灼热岩浆,是否会将他们一同……焚为灰烬?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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