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陆灼牵着沈青瓷的手，走出了那间承载了太多混乱与真相的房间，走下了仓库二楼的楼梯。他的步伐沉稳而坚定，与方才那个崩溃跌坐、泪流满面的男人判若两人。但沈青瓷能感觉到，他握着她手的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小心翼翼，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欲。

仓库一楼的灯光比楼上明亮许多，将两人相牵的身影投映在冰冷的地面上。锤子和几个手下依旧守在不远处，看到他们下来，尤其是看到陆灼虽然眼眶微红但眼神已然不同，以及两人紧紧相牵的手时，都默契地垂下了目光，无声地退开了一段距离，将空间留给他们。

陆灼没有松开手，径直牵着沈青瓷，走到了那尊已然修复完毕、在恒温展柜中静默生辉的青铜爵前。

他停下脚步，松开了她的手，但目光却依旧胶着在她身上，深邃如同寒潭，里面翻涌着太多沈青瓷无法一眼看透的情绪——有残存的痛楚，有冰冷的决意，有深沉的歉疚，但更多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将她牢牢刻印在瞳孔深处的专注。

“沈青瓷。”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褪去了之前的失控和脆弱，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

沈青瓷的心微微提起，迎上他的目光，轻轻应了一声：“嗯。”

“之前的一切，”他指的是那些债务、禁锢、恶语相向，以及建立在错误仇恨基础上的所有纠葛，“到此为止。”

他的话语很简洁，却像一把无形的剪刀，干脆利落地剪断了连接着沉重过往的那根线。沈青瓷感到心口一松，仿佛一直压在胸口的巨石被移开了些许，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空落落的不确定。

结束了？然后呢？

她看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陆灼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转向展柜中的青铜爵，眼神复杂。他伸出手，指尖隔着冰冷的玻璃，虚虚地描摹着爵身上那些历经千年、如今在他眼前被完美重现的古老纹路。

“这东西，”他缓缓说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定，“是你修的。它身上，烙着你的印记。”

沈青瓷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只是静静听着。

“我陆灼这辈子，吃过亏，上过当，被人像傻子一样耍得团团转。”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自嘲，但很快又变得冷硬，“但我认准的东西，无论是物，还是人，就绝不会再放手。”

他的目光再次转回，牢牢锁住沈青瓷，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她的灵魂。

“沈文柏，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他陈述着这个刚刚被鲜血淋漓地揭露出来的事实，“他毁了我的家，也毁了你的家。这笔债，必须用血来偿。”

沈青瓷的心脏因他话语中那毫不掩饰的杀意而微微一缩，但更多的，是一种同仇敌忾的冰冷在心底蔓延。她用力点了点头：“我知道。”

“对付他，不是小孩子过家家。”陆灼向前一步，逼近她，强大的压迫感随之而来，“他阴险狡诈，势力盘根错节，背后可能还有更深的黑手。这是一场战争，会流血，会死人，甚至……可能会输。”

他在陈述最残酷的可能性，没有丝毫隐瞒。

沈青瓷仰头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毫不退缩的坚毅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她没有害怕，反而因为他的毫不避讳，而生出一种奇异的勇气。

“我不怕。”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只要能让他付出代价，为我父亲，为你父母，讨回公道。”

陆灼盯着她，看了她许久，仿佛在确认她话语里的决心是否真实。最终，他眼底深处那最后一丝不确定的冰棱，似乎悄然融化了。

“好。”他吐出一个字，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意味。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沈青瓷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后退半步，不再是那种充满侵略性的逼近，而是拉开了一个相对平等的、带着尊重意味的距离。他看着她，眼神依旧深邃，语气却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郑重的询问口吻：

“沈青瓷，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

“一，我让人送你离开，去一个沈文柏绝对找不到的地方，给你新的身份，足够你安稳度过余生的钱财。你可以彻底摆脱这一切，远离所有的危险和纷争。”他顿了顿，补充道，“这是你应得的。为你修好了它，也为我……之前对你做的一切。”

这个选择，听起来诱人而安全。远离风暴，重获自由，这是她最初被禁锢在这里时，日夜期盼的结局。

沈青瓷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给出的第二个选项。

陆灼迎着她的目光，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双总是带着冰冷或暴戾的眼睛里，此刻竟流露出一丝极其罕见的、类似于紧张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仿佛接下来说出的话，需要耗费他极大的勇气。

“二，”他的声音更低哑了几分，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留下来。”

“留在我身边。” “不是作为债务人，也不是作为被禁锢者。” “而是作为……同伴。” “和我一起，面对沈文柏，面对接下来所有未知的危险和挑战。” “我会倾尽所有，护你周全，直到将那个杂碎彻底碾碎的那一天。”

他说完了。仓库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只有机器低沉的嗡鸣声在空气中流淌。

两个选择，一条是通往安宁却可能带着遗憾和未知风险的退路，另一条是布满荆棘、危险重重却与他并肩同行的前路。

沈青瓷看着他。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看着他眼中那不易察觉的期待与忐忑，看着他因为紧张而微微握起的拳头。这个强大到仿佛无所不能的男人，在此刻，竟然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将选择的权力，亲手交到了她的手上。

她想起了初见他时的恐惧与排斥，想起了那些被他恶语相向的委屈，想起了那个雨夜他笨拙的守护，想起了后院石马旁他崩溃的泪水，更想起了刚刚在楼上，他如同迷途孩童般无助的拥抱……

恨过吗？怨过吗？或许有过。但此刻，那些情绪早已被更汹涌的心疼、理解，和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否认的、早已深植心底的悸动所取代。

他是陆灼。是那个用最笨拙的方式爱了她很多年的男人。是那个被命运残酷捉弄却依旧挣扎着活下来并变得强大的男人。是那个在得知真相后，宁愿自我崩溃也不愿再伤害她的男人。

她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他？

沈青瓷向前走了一小步，拉近了两人之间那半步的距离。她抬起头，清澈的眼眸中不再有丝毫犹豫，只剩下一种温柔而坚定的光芒。

她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轻声反问道：“陆灼，你还记得你在后院，对着那尊石马说过的话吗？”

陆灼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个。

沈青瓷看着他，唇角缓缓漾开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笑容，那笑容如同穿透厚重云层的阳光，瞬间照亮了她苍白却依旧美丽的容颜。

“你说，连一块石头都他妈的不认命，你一个大活人，凭什么认？”她重复着他当初的话语，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现在，我们找到了真正的仇人，知道了该往哪里使力气，凭什么……要认输？要退缩？”

她伸出手，不是去牵他，而是轻轻地，覆在了他那只紧握成拳、骨节泛白的手上。她的指尖微凉，却带着一种能安抚一切躁动与不安的温柔。

“我选二。”她看着他骤然亮起的、仿佛有星辰坠落的眼眸，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陆灼，我留下来。不是因为你强迫，也不是因为债务，而是因为我愿意。”

“我愿意留下来，和你一起。” “面对沈文柏，面对所有危险。” “我们一起，把他欠下的债，连本带利，讨回来。”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最坚定的誓言，敲击在陆灼的心上，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回响。

陆灼的瞳孔猛地收缩，胸腔剧烈起伏，仿佛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瞬间冲上了头顶。他反手，猛地攥住了她覆在他手背上的那只微凉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的指骨捏碎，但那颤抖的指尖，却泄露了他内心滔天巨浪般的激动。

他看着她，看了许久许久，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进自己的灵魂最深处。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猛地伸出另一条手臂，将她紧紧地、紧紧地拥入了怀中。这个拥抱，不同于之前的任何一个。它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充满了得到回应的狂喜，更充满了并肩作战的决绝与力量。

他将脸埋在她的发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带着她特有清香的氣息，仿佛是他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源和氧气。

“……好。”他闷在她发间，声音嘶哑哽咽，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实如磐石般的笃定，“我们一起。”

简单的四个字，却像一道新的契约，在他们之间，庄严缔结。

从此，恩怨重塑，前路共赴。

仓库外，夜色依旧深沉，危机四伏。但仓库内，两颗饱经磨难的心，在真相的废墟上紧紧相依，为他们共同的复仇之路，点燃了第一簇，也是唯一一簇，永不熄灭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