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那几张泛黄的信纸，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轻飘飘地散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上面承载的真相，却重逾千斤，将陆灼整个世界都砸得粉碎。

他背靠着冰冷的金属书架，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滑落，最终无力地跌坐在地上。他没有哭，没有吼，只是仰着头，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仓库顶部纵横交错的钢架和昏暗的灯光，仿佛灵魂已经从躯壳中被抽离。

十年。整整十年。

他的人生，他的信念，他所有的努力和挣扎，都建立在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之上。他像个虔诚的信徒，供奉着名为“仇恨”的神祇，为此献祭了自己的青春、温情，以及所有爱与被爱的可能。可到头来，他发现他供奉的，不过是一尊由阴谋和欺骗堆砌起来的、丑陋的泥塑。

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他想起父母去世后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想起自己像一条野狗般在底层挣扎，想起每一次在濒临放弃时，都是靠着对沈家的恨意咬牙撑过来。他想起自己是如何一步步建立起这个庞大的灰色帝国，如何用冷酷和铁血武装自己，这一切的动力，都源于那个指向沈家的复仇箭头。

可现在，箭头折断了，靶子消失了。他这十年浴血搏杀的意义，何在？

他甚至……甚至对他真正仇人的侄女，那个本应同样是无辜受害者的沈青瓷，做出了那么多过分的事情。用债务捆绑她，用言语羞辱她，将她禁锢在这座冰冷的仓库里，还曾那样粗暴地对待过她……

“呃……”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而上，陆灼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胆汁的苦涩灼烧着他的喉咙。自我厌弃如同最浓稠的墨汁，浸染了他每一寸灵魂。

沈青瓷站在原地，看着他如同被抽去脊梁般崩溃的样子，心痛得无以复加。她没有立刻上前，她知道，此刻任何言语的安慰，对他而言都可能是另一种形式的怜悯和伤害。

她只是默默地弯腰，将散落在地上的信纸，一张一张，小心翼翼地捡起来，轻轻抚平上面的褶皱，仿佛在对待这世上最易碎的珍宝。然后，她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将叠好的信纸，轻轻地放在了他颤抖的、紧紧握成拳头的手边。

“陆灼，”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这不是你的错。”

陆灼的身体猛地一颤，空洞的目光缓缓聚焦，落在手边那叠信纸上，然后又抬起，看向近在咫尺的、沈青瓷那双盈满水光却无比坚定的眼睛。

“是我们，”沈青瓷迎着他破碎的目光，一字一句，斩钉截铁，“都被沈文柏骗了。我父亲，你父母，你，我……我们都是受害者。”

她伸出手，没有去碰他，只是悬在空中，仿佛在传递一种无声的支持。

“你不需要为此感到愧疚，更不需要……否定过去的自己。”她的声音温柔而有力，“如果没有那份‘恨’支撑着你，你可能……根本活不到今天。是它让你变得强大，让你有了足以对抗沈文柏的力量。”

“而现在，”她深深地看着他，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光芒，“真相大白了。那份支撑你活下来的力量，不应该变成摧毁你的枷锁。它应该成为你认清真正仇人，为我们所有人，讨回公道的武器！”

她的话语，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穿透了他内心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与自我毁灭的迷雾。

陆灼怔怔地看着她。

她在……安慰他？在被他那样对待之后，在得知所有真相之后，她非但没有指责他，没有怨恨他，反而在试图……理解他，开解他？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她这样的人？

巨大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羞愧、感动和某种更深沉情感的热流，猛地冲垮了他心中最后的堤坝。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抓住她悬在空中的手，而是一把将她紧紧地、近乎窒息地拥入了怀中！

这个拥抱，不同于之前的任何一次。

它不再是带着掠夺意味的惩罚，也不是无声守护下的悸动，而是两个同样被命运残酷捉弄、伤痕累累的灵魂，在真相的废墟上，第一次毫无隔阂地、绝望而依恋地相互取暖。

陆灼将脸深深埋在她纤细的脖颈间，滚烫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她的衣领。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像一个迷路多年、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卸下了所有沉重的、冰冷的伪装，暴露出了内里最柔软也最脆弱的真实。

沈青瓷被他抱得生疼，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那无法自抑的颤抖和脖颈处那灼热湿意。她的心像是被泡在温热的酸水里，又胀又痛。她没有挣扎，也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一遍又一遍，轻柔地、安抚地，拍抚着他剧烈起伏的、宽阔却在此刻显得无比无助的背脊。

无声的泪水，也从她的眼角滑落。

为他这十年背负的沉重。为他们共同被篡改和辜负的过往。也为此刻，这历经磨难后，终于冲破重重迷雾的、真实而脆弱的相拥。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灼的颤抖才渐渐平息。但他依旧没有松开她，反而抱得更紧，仿佛她是茫茫大海中，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对不起。”他闷在她颈间，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这三个字，沉重得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对不起，为那些伤人的话语。对不起，为那些无端的折磨。对不起，为我曾将你视为仇恨的符号。

沈青瓷的泪水流得更凶了。她摇了摇头，脸颊轻轻蹭着他硬硬的短发。

“都过去了……”她哽咽着，“陆灼，都过去了……”

现在，他们有了共同的敌人，也有了……彼此。

又过了许久，陆灼才缓缓松开了她。他抬起头，眼睛还红肿着，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看起来狼狈又脆弱，但那双原本空洞死寂的眼睛里，却重新燃起了一种冰冷的、如同淬火寒铁般的火焰。

那不再是盲目的仇恨之火，而是目标明确、誓要焚尽一切罪恶的复仇之火。

他看向地上那叠信纸，眼神锐利如刀。

“沈文柏……”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里不再有失控的暴怒，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意。

他站起身，同时也将沈青瓷拉了起来。他看着她，目光深邃而复杂，里面充满了太多沈青瓷一时无法完全读懂的情绪，但有一种，她看懂了——那是决意，是守护，也是一种……将她彻底划入自己羽翼之下的认定。

“这件事，交给我。”他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惯有的沙哑，却多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会让他……付出代价。”

沈青瓷看着他，看着他重新挺直的脊梁和眼中那冰冷坚定的光芒，她知道，那个强大的陆灼回来了。但这一次，他的强大，不再被谎言蒙蔽，他的刀刃，将精准地指向真正的仇敌。

她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犹豫：“我相信你。”

简单的三个字，却蕴含着千钧之力。

陆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弯腰捡起地上的信纸，小心翼翼地收好。然后，他拉起她的手，紧紧地握住。

他的手，依旧粗糙，带着薄茧，却不再冰冷，而是充满了坚定而灼热的温度。

“走吧，”他说，牵着她，朝着仓库楼下走去，“我们先离开这里。”

沈青瓷没有问去哪里，只是顺从地跟着他。

仓库外，夜色依旧浓重。但黎明，似乎已经不远。

崩塌的世界正在废墟上重建，而这一次，地基是真相，梁柱是彼此，他们将共同面对前方的一切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