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安全屋内的时光，因陆灼的伤势而变得缓慢而黏稠。阳光透过高窗，在地板上移动着清晰的光斑，成了计量时间的唯一标尺。

陆灼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失血和伤痛消耗了他大量的精力，即使醒来，也显得恹恹的，往日那迫人的锐利和冷硬被一层罕见的虚弱所覆盖。他不再抗拒沈青瓷的靠近和照顾，甚至有些依赖她那双稳定而温柔的手。

沈青瓷几乎寸步不离。她仔细地按照记忆中的护理知识，定时为他检查伤口、更换敷料。她发现陆灼的身体如同他的人一样，布满了各种新旧交叠的伤痕，有些是陈年旧疤，有些是这次新增的创伤，无声地诉说着他过往经历的残酷。每一次触碰这些伤痕，她的心都会细细密密地疼上一阵。

锤子送来的干净衣物她换上了，是一件柔软的米白色针织衫，让她身上那股清冷的气质柔和了许多。她也强迫自己吃些东西，保持着体力，因为她知道，现在她是陆灼最直接的一道防线，尽管这防线如此薄弱。

陆灼再次醒来时，已是下午。阳光变成了温暖的橘黄色，将房间渲染得不再那么冰冷。他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沈青瓷坐在床边的侧影。她正低头专注地看着一本从仓库废墟里找出来的、关于金属材料学的书籍，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卷着书页一角，柔和的侧脸在夕阳下仿佛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安静得像一幅油画。

他似乎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在伤痛醒来时，看到的不是空旷的天花板或是手下担忧却沉默的脸，而是这样一个宁静的、带着暖意的身影。一种奇异的、陌生的安宁感，如同微温的水流，缓缓包裹住他常年紧绷的神经。

他似乎看得有些出神，直到沈青瓷察觉到他的视线，抬起头来。

“醒了？”她放下书，立刻探身过来，伸手自然地贴上他的额头，感受温度，“还好，没有发烧。”

她的指尖微凉，触碰却带着真实的关切。陆灼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看着她眼底那清晰的、属于自己的倒影。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依旧沙哑，但比之前好了些。

沈青瓷端来温水，小心地扶起他一点，将吸管凑到他唇边。陆灼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干燥的喉咙得到滋润，舒服了不少。

“饿不饿？锤子送了粥过来，一直温着。”她轻声问。

陆灼没什么胃口，但还是点了点头。

沈青瓷端来一碗熬得软烂喷香的白粥，还有几样清淡的小菜。她舀起一勺，轻轻吹凉，然后递到他嘴边。

这个动作让她和陆灼都微微怔了一下。

太过亲昵了。

陆灼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没有立刻张口。他习惯了掌控，习惯了给予，却极少、甚至从未体验过被人如此细致地喂食。

沈青瓷的脸颊也有些发烫，但她没有退缩，只是执着地举着勺子，眼神清澈地看着他，仿佛在说：“你需要照顾。”

僵持了几秒，陆灼最终还是微微低下头，张口含住了那勺粥。温热的米粥滑入食道，带着食物最朴素的暖意。他咀嚼得很慢，不是因为伤口疼，而是这种被照顾的感觉，太过陌生，让他需要时间去适应和……品尝。

沈青瓷看着他乖乖吃下，心里松了口气，又舀起一勺。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一个安静地喂，一个沉默地吃。空气中弥漫着粥米的香气、淡淡的药味，以及一种无声流淌的、微妙而温存的气氛。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靠得很近。

吃完小半碗粥，陆灼摇了摇头，表示够了。

沈青瓷没有勉强，替他擦干净嘴角，然后拿起旁边她自己泡的一杯淡茶，喝了一口。是茉莉花茶，清雅的香气在空气中散开，与药味形成了奇异的交织。

陆灼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茶杯上。

沈青瓷注意到他的视线，犹豫了一下，将茶杯递过去：“要尝尝吗？是茉莉花茶，很淡，不刺激。”

陆灼看着那素白的瓷杯边缘，那里有她刚刚喝过留下的极淡水痕。他沉默着，没有接，却也没有移开目光。

沈青瓷的心跳漏了一拍，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收回手，没有重新倒一杯，只是将手中的茶杯，再次递到了他的唇边。

这一次，陆灼没有太多犹豫，就着她的手，低头抿了一口。

温热的、带着清甜花香的茶液入口，与他平日里喝的浓茶或咖啡截然不同，是一种他几乎已经遗忘的、属于平凡生活的温和味道。而那杯沿……似乎也残留着一丝属于她的、极淡的气息。

他抬起眼，看向沈青瓷。

她也正看着他，脸颊绯红，眼神有些躲闪，却又带着一种勇敢的、不容错认的温柔。

四目相对。

某种无声的东西，在药味与茶香的氤氲中，悄然发酵，变得浓郁。

就在这时，门外再次传来敲门声，打破了这片刻的旖旎。

是锤子。

陆灼的眼神瞬间恢复了清明和冷厉，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那股属于掌控者的气场再次回归。

“进来。”

锤子推门而入，依旧是那副沉稳干练的模样。他先是看了一眼陆灼的气色，似乎放心了些，然后才开始汇报。

“老板，沈文柏那边有消息了。他名下的‘文远基金会’今天上午突然宣布暂停所有业务，接受内部审计。同时，我们监测到他在海外几个离岸账户有异常的大额资金流动，正在试图追踪最终去向。”

陆灼眼神冰冷：“断尾求生？还是准备转移资产跑路？没那么容易。”

“另外，”锤子继续道，“关于昨晚袭击者的身份，有了更确切的线索。武器和战术风格，指向一个活跃在东南娅的雇佣兵组织，代号‘血蝠’。这个组织认钱不认人，手段残忍，但信誉很差。沈文柏找上他们，要么是走投无路，要么就是……被人利用了。”

“查清楚是谁在中间牵线。”陆灼命令道，手指无意识地在床沿敲击着，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沈文柏还没那个本事直接联系上这种亡命徒。”

“是。”锤子领命，然后又汇报了几项产业调整和安保加强的安排，条理清晰，显然在陆灼养伤期间，他承担起了大部分的运作责任。

汇报完毕，锤子看了一眼旁边的沈青瓷，又对陆灼低声道：“老板，您的伤需要专业的医疗设备和药物，这里条件有限，不利于恢复。我们在城郊还有一个更安全的据点，医疗设施齐全，是否……”

“再等两天。”陆灼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这里暂时安全。先把外面的烂摊子收拾干净。”

“……明白。”锤子不再多言，躬身退了出去。

房间内再次安静下来，但之前那温存的气氛已被现实的危机感冲淡。

沈青瓷看着陆灼凝重的侧脸，轻声道：“你的伤……”

“死不了。”陆灼再次用这三个字打断她，但这次，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时，少了几分以往的冷硬，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解释意味，“现在转移，目标太大，风险更高。”

沈青瓷听懂了他的考量。他是在权衡，选择了一个对她、对他们目前状况而言相对更安全的方案，即使这会延缓他自身的恢复。

她不再多说，只是默默地将那杯已经微凉的茉莉花茶，重新递到了他手边。

陆灼看着她，这一次，他伸出手，自己接过了那杯茶。他的手指擦过她的指尖，带来一阵微小的战栗。

他端着茶杯，没有立刻喝，只是看着杯中沉浮的白色茉莉花苞，仿佛在看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夕阳彻底沉了下去，房间内暗了下来，只有一盏昏黄的壁灯亮着，将两人的身影笼罩在一片柔和而朦胧的光晕里。

危机尚未解除，前路依旧凶险。但在这弥漫着药味与茶香的安全屋里，有些东西，正在伤痛与相依中，悄然扎根，顽强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