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陆灼摔门而去的巨响，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了许久，才渐渐被各种机器低沉的嗡鸣吞噬。
沈青瓷僵在原地，左手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陆灼方才攥紧的力道和温度，右手则被他笨拙却小心包扎的纱布覆盖。一冷一热，一痛一护，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感在她身上交织，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理解这个男人到底想干什么。
愤怒的责骂仿佛还在耳边，可手背上这过分细致的包扎，又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他之前的言行上。
她低头，看着那歪歪扭扭的蝴蝶结，白色的纱布在冷光下有些刺眼。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混乱不堪。她甚至荒谬地想，他是不是有双重人格？
接下来的两天，陆灼没有再出现。
仿佛那天的冲突和之后的包扎，都只是沈青瓷精神紧张下产生的幻觉。但手背上的纱布，和手腕隐约的酸痛，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那一切的真实性。
青铜爵的修复工作仍在继续。清除了大部分浮锈和泥土后，器身本身的裂纹和那处致命的断足，成为了需要攻克的核心难题。这需要极高的专注度和稳定的手法，任何一点心神不宁，都可能导致前功尽弃。
沈青瓷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将所有的困惑和不安都暂时屏蔽。她开始绘制结构图，计算受力点，反复推演粘接和补配的方案。只有在这些纯粹的技术难题里，她才能找到片刻的安宁，暂时逃离陆灼带来的情感漩涡。
这天下午，她需要查阅一些关于商周青铜器铸造工艺和合金配比的权威资料。她带来的几本工具书已经无法满足需求。她犹豫再三，目光落在了工作台角落那台看起来崭新的台式电脑上。
陆灼说过，不许她碰任何不该碰的东西。
这台电脑，显然属于“不该碰”的范畴。
可是，没有准确的资料，修复方案就无法最终确定，贸然动手风险极大。修复师的职业道德和对文物的责任感，最终战胜了她对陆灼的恐惧。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按下了电脑的开机键。
机器运行流畅，没有密码。桌面很干净，除了几个必要的专业软件图标，几乎空无一物。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浏览器，开始搜索需要的论文和数据。
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她甚至在一个专业的学术数据库里，找到了几篇极其冷门却非常有参考价值的海外期刊文章。当她沉浸其中，忘记时间时，浏览器右下角一个不起眼的下载管理窗口弹了出来，显示着几条最近的下载记录。
记录里的文件名，赫然就是她刚刚查阅并下载的那几篇核心论文！
时间戳……就在她开始搜索前的半个小时？
沈青瓷的心猛地一跳。
怎么可能？这台电脑之前一直是关机的。难道……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窜入她的脑海——是陆灼？他提前下载好了她可能需要用到的、最难获取的资料？
这个认知让她的手指微微发凉。她下意识地点开浏览器的历史记录。记录被清理过，很干净，但唯独留下了今天上午的几条，正是访问那几个学术网站和下载论文的痕迹。
像是有人刻意为之，笨拙地想要掩盖，却又不小心留下了线索。
沈青瓷关掉浏览器，靠在椅背上，心绪久久无法平静。
工具，餐食，包扎，还有这些“恰好”出现的资料……如果这些都是他“报复”的一部分，那这报复的方式，也太过……曲折和隐晦。
她第一次开始认真地思考，陆灼口中那咬牙切齿的“恨”，底下埋藏的，究竟是不是她一直以为的那种，想要将她彻底摧毁的恶意。
……
仓库二楼的监控室内。
陆灼靠在椅背上，锐利的目光紧盯着面前数个显示器中的一个。那上面清晰地显示着楼下工作区的情形——沈青瓷正对着一本摊开的厚重典籍和电脑屏幕，认真地写写画画，偶尔会抬起被纱布包裹的右手，轻轻比划着什么。
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堆了好几个烟头。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烦躁和疲惫。
锤子推门进来，将一份文件放在桌上，目光扫过监控屏幕，又看了看陆灼手背上那块依旧明显的灼伤痕迹，欲言又止。
“有屁就放。”陆灼头也没回，声音沙哑。
锤子摸了摸鼻子：“老板，那几篇德文的文献，需要我找人多翻译一下吗？沈小姐看起来查得有点慢。”
“不用。”陆灼立刻拒绝，语气生硬，“让她自己看。修个东西还要人喂到嘴边，算什么本事。”
锤子：“……”
沉默了片刻，锤子还是没忍住，低声道：“仓库东区那边新到了一批货，环境比较杂乱，要不要把沈小姐的工作区暂时挪到更里面一点？那边靠近通风口，这几天降温，风有点大。”
陆灼抽烟的动作顿了一下，目光依旧盯着屏幕上那个单薄的身影，过了好几秒，才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冷哼：“……随你便。别让她觉得是特殊照顾就行。”
锤子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点头：“明白，我会安排成常规物料调整。”
锤子离开后，陆灼将烟头狠狠摁灭在烟灰缸里。他烦躁地抓了一把短短的头发，视线再次落回监控画面。
屏幕里，沈青瓷似乎遇到了难题，轻轻蹙起了眉头，无意识地用笔尾抵着下巴，那专注而带着一丝困惑的神情，与他记忆中博物馆里那个少女的身影缓缓重叠。
他眼神一暗，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移开了视线，胸口传来一阵闷痛。
恨她。
他应该恨她。
恨她是沈文柏的侄女，恨她代表着那个毁了他家庭的身份。
可为什么，看到她蹙眉，他会下意识地去搜罗所有可能帮到她的资料？看到她要被酸液伤到，他会不顾一切地伸手去挡？看到她可能受冻，他会忍不住想给她换个更安稳的环境？
这和他预设的报复剧本，完全背道而驰。
“陆灼，”他对着空气，低声咒骂自己，“你他妈真是犯贱。”
……
楼下，沈青瓷并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在某人的眼里。她合上书本，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决定暂时休息一下。
她起身，想去倒杯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工作台下方，前天捡到那个深蓝色笔记本的角落。
那里已经空空如也。
但她的心，却因为那个笔记本，再也无法恢复平静。
她端起水杯，走到巨大的玻璃窗前。窗外是仓库的后院，堆放着一些杂物和废弃的货架，显得有些荒凉。暮色渐沉，天空是灰蓝色的，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她的目光落在院子角落，一个被防雨布半盖着的、看起来像是石雕的物体上。形状有些奇特，不像是普通的装饰。
不知为何，那东西隐隐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但距离有点远，看不真切。
正当她凝神想看得更清楚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一股浓烈的酒气。
沈青瓷心中一惊，猛地回头。
只见一个穿着仓库工服、满脸通红的中年男人，眼神浑浊，摇摇晃晃地朝她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哟，哪儿来的小妞？长得真水灵……以前怎么没见过？”男人满口酒气，伸手就朝沈青瓷的脸摸来。
沈青瓷脸色骤变，慌忙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玻璃上，退无可退。
“你、你别过来！”她声音发颤，紧紧攥住了手中的水杯。
“怕什么？哥哥又不会吃了你……”醉汉嘿嘿笑着，继续逼近。
就在那只肮脏的手即将碰到沈青瓷的瞬间——
“找死！”
一声如同炸雷般的暴喝从仓库入口处传来！
下一刻，一道黑影如同旋风般卷至！陆灼脸色铁青，眼中翻涌着骇人的戾气，他甚至没给那醉汉任何反应的机会，一把揪住对方的衣领，狠狠一拳砸在了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上！
“砰！”
醉汉惨叫一声，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道掼倒在地，鼻血瞬间飙出。
陆灼却并未罢休，他像是被触动了逆鳞的暴龙，一脚狠狠踹在醉汉的肚子上，接着屈膝压住对方的后背，将他的手臂反拧到一个可怕的角度。
醉汉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谁他妈让你进来的？！谁让你碰她的？！”陆灼的声音低沉可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沈青瓷靠在玻璃上，吓得浑身发抖，脸色比刚才还要苍白。她看着陆灼暴怒的背影，看着他毫不留情的狠辣手段，心脏狂跳不止。
这一刻的陆灼，比她之前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可怕。
但奇怪的是，看着他挡在自己身前那宽厚而充满力量的背影，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难言的情绪，悄然在她心底滋生。
是恐惧？
是震惊？
还是……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
安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