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醉汉的惨叫声在空旷的仓库里显得格外刺耳。
陆灼如同一头发狂的雄狮,每一记落在醉汉身上的拳头和脚踢都带着清晰的骨肉碰撞声,宣泄着一种近乎原始的暴怒。他那张平日里只是冷硬的脸上,此刻布满了骇人的戾气,眼神凶狠得像是要将地上的人生吞活剥。
“老板!老板!够了!再打要出人命了!”锤子和其他几个闻讯赶来的工人慌忙上前,费力地将陆灼从醉汉身上拉开。
陆灼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被拉开时,阴鸷的目光还死死钉在那个蜷缩在地上呻吟的醉汉身上,仿佛意犹未尽。他甩开锤子等人的手,整理了一下因动作过大而有些凌乱的工装背心,那裸露的手臂肌肉因用力而绷紧,贲张着骇人的力量感。
他这才转过身,看向依旧僵在玻璃窗前的沈青瓷。
她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那双总是带着清冷或恐惧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未散尽的惊恐和一种茫然的震动,正呆呆地望着他。
陆灼眉头紧锁,迈开长腿,几步走到她面前。他的身影依旧带着未散的暴戾气息,将她完全笼罩。
“吓傻了?”他的声音因为刚才的怒吼而更加沙哑,语气却依旧是那股子不耐烦的恶劣。
沈青瓷猛地回神,下意识地抱紧双臂,往后缩了缩,这个细微的动作似乎又激怒了他。
“现在知道怕了?”陆灼嗤笑一声,眼神锐利地扫过她全身,像是在检查什么物品是否完好,“早干嘛去了?这种地方是你能随便乱晃的?!”
他的指责毫无道理,明明是那醉汉主动骚扰,她却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我……我只是想来倒杯水……”她试图解释,声音细弱蚊蝇。
“倒水需要靠窗那么近?”陆灼根本不信,或者说,他根本不想听她解释。他似乎急需为刚才自己那失控的暴怒找一个合理的、与她本身无关的借口。“我警告过你,安分点!别给我惹麻烦!”
他又恢复了那个冷酷、蛮不讲理的债主形象,仿佛刚才那个因为别人碰了她一下就几乎要杀人的男人不是他。
“把他扔出去。”陆灼不再看她,对着锤子冷声吩咐,指了指地上那个半死不活的醉汉,“查清楚是谁放进来的,以后不相干的人,一律不准靠近这片区域!”
“是,老板。”锤子立刻应下,招呼人将醉汉拖走。
仓库里重新恢复了寂静,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和暴力余韵,却久久不散。
陆灼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似乎也觉得刚才的反应有些过激。他瞥了一眼沈青瓷依旧苍白的脸和微微发抖的肩膀,眉头皱得更紧。
“还杵在这里干什么?”他语气生硬,“等着我送你回牢房吗?”
沈青瓷如蒙大赦,几乎是逃离般,低着头,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工作区。坐在熟悉的椅子上,抱着温热的水杯,她的心跳才渐渐平复下来,但手心里依旧全是冷汗。
她忍不住抬眼,偷偷望向仓库入口的方向。陆灼还站在那里,背对着她,正在跟锤子低声交代着什么。他宽阔的肩背在冷白灯光下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寂。
刚才他暴怒的样子很可怕,毋庸置疑。但沈青瓷无法欺骗自己,在那一刻,除了恐惧,还有一种更深层的东西被触动了。
在她最无助、最危险的时刻,是他如同天降般出现,用最野蛮、最直接的方式,将她护在了身后。
这种被保护的感觉,在家败人亡之后,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体会过了。而给予她这种感觉的,偏偏是口口声声恨她、要她偿还债务的陆灼。
这太矛盾了。矛盾得让她心慌意乱。
……
接下来的几天,仓库的安保明显严格了许多。沈青瓷的活动范围被无形中划定在工作区以及通往她房间和卫生间的固定路线上。她再也没有遇到过任何闲杂人等,甚至连平时偶尔会出现的搬运工人的身影都很少见了。
她知道,这是陆灼的命令。
他一边用言语羞辱她,将她禁锢在这方寸之地,一边却又不动声色地将她与潜在的危险隔绝开来。
这种无声的“照顾”,比直白的关心更让她感到无所适从。
青铜爵的修复进入了最关键的阶段——断足粘接。这需要极其精准的定位和无比稳定的手法,对环境和操作者的心理素质要求都极高。
沈青瓷摒除杂念,将全部心神都投入其中。她调配好特制的环氧树脂粘合剂,用加热垫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最适合粘接的温度。她需要将断裂的爵足与主体严丝合缝地对准,不能有丝毫偏差。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神和体力的过程。她保持着同一个弯腰的姿势,举着带有微型内窥镜的辅助器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接的缝隙,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就在她感觉手臂开始发酸,眼睛也因为长时间聚焦而有些干涩发花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在她身后响起。
她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
除了陆灼,没有人会这样悄无声息地靠近,也没有人会让这里的空气瞬间变得凝滞。
他停在了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沈青瓷能感觉到那存在感极强的目光,正落在她的手上,落在她正在进行的精细操作上。
这种被凝视的感觉,让她刚刚放松些许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手臂的肌肉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这对需要超强稳定性的修复工作是致命的。
她咬住下唇,强迫自己忽略身后的存在,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指尖。
然而,越是紧张,越是容易出错。在她试图进行最后微调时,因为手臂一个细微的颤抖,对接的部件似乎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令人心悸的“咔”声。
沈青瓷的脸色瞬间变了!
糟了!是不是移位了?!还是产生了新的应力裂纹?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这件器物的价值她比谁都清楚,任何一点失误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而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可能永远也还不清“债”,意味着陆灼会……
她不敢想下去,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
就在她惊慌失措,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一只温热而粗糙的大手,突然毫无预兆地、轻轻地覆上了她因为紧张和用力而微微颤抖的右手。
沈青瓷浑身猛地一僵,大脑一片空白。
陆灼的手很大,完全包裹住了她握持器械的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惊人的稳定。他掌心的温度透过她微凉的皮肤传来,烫得她心尖都在发颤。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她。他只是就着这个背后环抱般的姿势,用他那只稳定得如同磐石的手,带着她的手,极其缓慢而精准地,将那个细微的偏移,一点点地、修正回了最完美的位置。
他的呼吸,温热地拂过她的耳畔颈侧,带来一阵阵难以言喻的战栗。
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当对接处终于传来严丝合缝的、令人安心的触感时,陆灼的手立刻像被烫到一般,猛地抽了回去。
仿佛刚才那短暂而紧密的接触,从未发生过。
沈青瓷还僵在原地,保持着那个姿势,右手背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粗糙触感和滚烫温度,耳根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薄红。
“……废物。”
身后传来陆灼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气急败坏?
“连这点力气都没有,还修什么修!”
他扔下这句一如既往恶劣的评语,脚步声比来时更重、更急,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再次消失在了仓库的阴影里。
沈青瓷缓缓直起身,看着完美对接的青铜爵断足,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他帮她,在她最需要稳定的时候,用他最直接的方式,给予了最关键的支持。
可他偏偏,连一句稍微温和一点的话都不肯说,非要披上这层伤人的外衣。
这个男人,就像一本被强行合上的、写满了密码的书,她每以为自己窥见了一角真相,却发现后面是更深的迷雾。
粘接需要静置固化一段时间。沈青瓷趁着这个空隙,决定去一趟卫生间,也让自己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一下。
当她洗完手,习惯性地伸手去抽取擦手纸时,却发现墙上的纸巾盒是空的。她下意识地拉开了下方储物柜的门,想看看有没有备用的纸巾。
然而,映入眼帘的,并非预想中的卫生用品。
柜子里整齐地码放着几盒东西——是她惯用的、某个进口品牌的卫生巾,以及几包缓解痛经的冲剂。包装上的字样,清晰地刺痛了她的眼睛。
沈青瓷的呼吸骤然停顿,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了头顶,让她一阵眩晕。
她的生理期就在这几天,连她自己都因为忙于修复而差点忘记。陆灼……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会准备这些东西?!
一个男人,为一个他声称恨之入骨的女人,提前准备好这些极其私密的女性用品……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债主对抵押品的照顾”范畴,也绝非一句“怕影响工作”能够解释得通!
之前所有的细节——工具、餐食、资料、包扎、驱赶醉汉、稳定她颤抖的手……如同散落的珍珠,被这一柜子突兀而私密的物品,猛地串联了起来!
一个清晰得让她感到恐惧的答案,呼之欲出。
陆灼他……
他真的,只是想报复吗?
沈青瓷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她抱住膝盖,将滚烫的脸深深埋了进去,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
一直以来支撑着她的“赎罪”认知,在这一刻,彻底土崩瓦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汹涌、更加陌生、也更加让她不知所措的浪潮。
那浪潮的名字,似乎叫做——
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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