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06

第六章

卫生间冰冷的瓷砖地面,无法冷却沈青瓷脸颊滚烫的温度。

她就那样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柜子里那些卫生用品的画面,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品牌,类型,甚至那几包她常用来缓解疼痛的特定冲剂……这绝不是巧合,更不是一句“随便准备”能解释的。

这需要观察,需要记忆,需要一种……近乎偏执的关注。

一个恨你入骨的男人,会记得你生理期的规律,会提前为你备好你惯用的、私密到极致的物品吗?

答案像一块沉重的巨石,砸碎了她一直以来赖以自保的认知壁垒——“陆灼恨我,我是在赎罪”。

壁垒坍塌,露出的却不是轻松,而是更深的迷茫和一种隐秘的、让她心慌意乱的悸动。一直以来,她将他的所有行为,无论是恶言恶语还是那些无声的照顾,都强行归因于“恨”与“报复”。可现在,这个解释变得如此苍白无力。

恨意,无法支撑起如此细致入微的“记住”。

那支撑这一切的,究竟是什么?

沈青瓷不知道在原地坐了多久,直到双腿发麻,才扶着墙壁,有些踉跄地站起身。她看着镜中那个面色潮红、眼神混乱的自己,用力掬起一捧冷水拍在脸上。刺骨的冰凉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

不能乱。她告诉自己。

无论陆灼是出于何种目的,她现在的处境并没有改变。修复青铜爵,是核心任务。唯有完成它,她才有可能获得真正的自由,才有可能……去面对这团越来越复杂的乱麻。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将翻涌的心绪压下,重新走回工作区。

青铜爵的断足在静置固化后,状态稳定,之前的完美对接经受住了考验。这让她稍稍安心,也找回了些许专业领域内的掌控感。她开始进行后续的补配和作色工作,这是修复中极其考验经验和审美的环节,需要调配出与器物原色无限接近的矿物颜料,一点点地将修补的痕迹融入千年岁月留下的包浆之中。

她全身心投入,试图用工作的专注来隔绝内心的波涛。

然而,有些东西一旦被看见,就无法再假装无视。

她开始更加留意陆灼的存在,或者说,留意他留下的痕迹。

她发现,她工作台旁边的那个老旧的立式空调,出风口的叶片总是被人细心地调整过方向,永远不会直接吹向她。而她记得,刚来时,它明明是直对着她吹的。

她发现,她常用的那几把刻刀和镊子的手柄,不知何时被人用某种防滑防汗的材质细细地缠绕包裹过,握持起来更加舒适省力,长时间操作也不易疲劳。这绝不是流水线上的产品。

她甚至发现,在她需要查阅某些生僻金石学古籍时,第二天,锤子总会“恰好”地、面无表情地将几本厚厚的、明显是刚从某些专业图书馆或旧书商那里调来的影印本,放在她工作台的角落。

这些发现,如同黑暗中零星闪烁的微光,一点点地勾勒出那个隐藏在暴戾与冷硬外壳下的、截然不同的轮廓。

陆灼依旧很少出现。偶尔来,也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语气恶劣地挑刺,或者干脆一言不发,只是站在阴影里,点燃一支烟,沉默地看着她工作,那目光沉甸甸的,像是要将她看穿。

但沈青瓷不再像最初那样,被他看得心惊胆战,无所适从。

她开始学会在他挑剔时,沉默地继续手中的工作,用专业的态度无声地回应他的无理。她开始敢在他长时间凝视时,偶尔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虽然每次对视,都会让她心跳漏掉一拍,然后迅速败下阵来,仓皇移开视线。但她能感觉到,陆灼似乎对她的这种“反抗”有些意外,那冰冷的眼神里,会极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怔忡。

一种无声的、微妙的博弈,在两人之间悄然展开。

这天下午,沈青瓷需要尝试调配一种用于模仿青铜器“地子”(底色)的特殊颜料。这需要将多种矿物颜料、天然大漆以及少量的金属粉末进行混合研磨,比例和研磨力度都极难掌握。

她反复试验了几次,效果都不理想。不是颜色过于鲜亮,就是质感过于粗糙,无法与青铜爵千年形成的温润皮壳融为一体。

工作台上摊满了各种颜料罐和试色纸片,显得有些凌乱。她有些气馁地放下手中的玛瑙研杵,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就在这时,陆灼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他今天似乎心情不怎么样,脸色比平时更冷,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走到工作台前,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试色纸和那几个颜色明显不对的颜料小样,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结。

“弄了一下午,就弄出这些垃圾?”他开口,依旧是熟悉的嘲讽模式,“沈家的传承,看来也没教你点什么真东西。”

若是以前,沈青瓷或许会感到屈辱和委屈。但此刻,听着他这毫无新意的指责,她心里竟然奇异般地平静,甚至……生出了一点类似“果然如此”的无奈。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低头沉默,而是抬起眼,看向他,声音平静地解释:“地子的调配需要反复试验,尤其是金属粉末的比例和研磨程度,差之毫厘,颜色和质感就会谬以千里。”

陆灼似乎没料到她会解释,愣了一下,随即眼神更冷:“借口倒是一套一套的!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沈青瓷抿了抿唇,没有反驳,只是重新拿起研杵,准备继续尝试。

“用那个。”陆灼突然没好气地开口,用下巴指了指工作台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深褐色陶瓷小罐。

沈青瓷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个她之前没注意过的罐子。她疑惑地拿过来,打开盖子。里面是一种已经预处理好的、颜色极为纯正深邃的暗绿色矿物颜料粉末,细腻得如同烟雾,正是她苦寻不得的、最适合做地子的基料!

她惊讶地抬头看向陆灼。

“看什么看?”陆灼避开她的视线,语气生硬,“仓库里随便找的边角料,放着也是占地方,废物利用而已。”

又是这样。

沈青瓷握着那个温润的陶瓷小罐,指尖能感受到颜料粉末细腻的质感。这绝不是“随便找的边角料”,这种品相的颜料,是专业修复师梦寐以求的,价值不菲。

她没有戳穿他的谎言,只是低下头,轻声说:“……谢谢。”

这两个字很轻,却像是一块小石子,投入了看似平静的湖面。

陆灼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她,只留下一个紧绷而孤寂的背影。

“……少废话,赶紧干活!”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和……狼狈。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就那样背对着她,站在不远处,像是在平复着什么。沈青瓷能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成了拳头。

仓库里陷入一种奇异的安静。只有沈青瓷轻轻研磨颜料的声音,以及两人之间那无声流淌的、复杂难言的气氛。

过了好一会儿,陆灼才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烦躁,头也不回地命令道:“明天早上,把最终的修复方案,详细列出来给我。”

说完,他不等沈青瓷回应,便再次迈开长腿,几乎是逃离般地离开了。

沈青瓷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罐“边角料”,再联想到卫生间柜子里的东西,一个清晰的、让她心跳加速的认知,越来越明确——

陆灼的恨,或许是真的。

但他对她的……那种无法宣之于口、甚至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感情,恐怕,也是真的。

他像一座沉默的火山,外表覆盖着冰冷坚硬的岩石,内里却翻涌着灼热滚烫的岩浆。而她,似乎已经站在了山口,感受到了那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热度。

她不知道这座火山何时会喷发,也不知道喷发带来的,是毁灭,还是新生。

她只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单纯地将他视为一个复仇者了。

这场无声的博弈,她似乎,窥见了冰山之下,那巨大而惊人的一角。而真正的波澜,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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