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07

第七章

修复室的灯光下,青铜爵静默而立,断足接续处新补的配材已经初步打磨,等待着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作色环节,使其与千年岁月融为一体。而修复室外,一场无声的惊雷刚刚炸响,余波正在空旷的仓库里剧烈地扩散、回荡。

沈青瓷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那句石破天惊的“我就是在护着她”,如同魔咒,在她耳边反复轰鸣,震得她四肢百骸都失去了力气。

不是错觉。不是她自作多情。那冰封之下汹涌的炽热,是真实存在的。

他承认了。当着锤子和其他手下的面,用一种近乎蛮横的、不容置疑的姿态,承认了他在护着她。

为什么?为什么恨意滔天,却又要如此矛盾地守护?那本笔记本里青涩的注视,与眼前这个暴戾又别扭的男人,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巨大的信息量和情感冲击让她的大脑一片混乱,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又胀又痛,几乎无法呼吸。她蜷缩在角落里,将发烫的脸颊埋在膝盖里,试图理清这团乱麻,却只觉得越陷越深。

……

仓库外的空地上,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锤子和几个手下垂手而立,大气不敢出。陆灼背对着他们,面向着漆黑一片的仓库后院,宽阔的肩背绷得像一块坚硬的钢板。没有人能看到他此刻的表情,但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混合着暴怒、懊恼和一种近乎破罐子破摔的烦躁气息,让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老板现在极度危险。

他刚才……竟然说出来了。

在那个瞬间,看到锤子那带着审视和不确定的目光,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愤怒攫住了他。他无法容忍任何人质疑他对沈青瓷的……归属权?保护权?他自己也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只知道一种强烈的本能驱使着他,必须用最直接、最野蛮的方式宣告——这个人,归他管。谁也不能动,谁也不能质疑他怎么管!

可现在,那股冲动退去,理智回笼,随之而来的是滔天的懊悔和自我厌恶。

他这是在做什么?他父母的血海深仇呢?他这些年卧薪尝胆、步步为营的目标呢?难道就因为那个女人几句无关痛痒的关心,一个脆弱迷茫的眼神,他就忘了这一切吗?

陆灼,你他妈真是个孬种!废物!

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冰冷的金属货架上,发出“哐”一声巨响,吓得身后的锤子等人一个激灵。

“老板……”锤子硬着头皮,试探性地开口。

“滚!”陆灼头也不回,声音沙哑低沉,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都给我滚!今晚谁也别来烦我!”

锤子不敢再多言,连忙示意其他人,悄无声息地迅速退走,将这片空间彻底留给了仿佛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般的陆灼。

夜风更冷,吹拂着他短硬的头发,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燥郁和混乱。他烦躁地扒了一下头发,从工装裤口袋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支叼在嘴里,点燃。

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映照着他棱角分明却写满挣扎的侧脸。

他该怎么办?

……

这一夜,对仓库里的两个人而言,都注定无眠。

沈青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个小房间的。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脑海里反复播放着这些日子以来与陆灼相处的每一个片段。他的恶言恶语,他沉默的守护,他笨拙的包扎,他暴戾的出手,还有他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宣告……

所有的矛盾,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一个模糊的、指向同一个方向的答案。

这个认知,让她害怕,却又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隐秘的期盼。

而陆灼,则在仓库二楼的监控室里,对着满墙的屏幕,枯坐了一夜。面前的烟灰缸早已堆满,整个房间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烟雾。他的目光,大多数时候,都落在那个显示着修复室门口区域的监控画面上——虽然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层自欺欺人的、名为“恨”的薄冰,在他今天脱口而出那句话时,已经彻底碎裂。他再也无法用仇恨作为面具,来掩饰自己那早已失控的感情。

接下来的几天,仓库里陷入了一种极其诡异的平静。

陆灼没有再出现在沈青瓷面前。仿佛那晚的冲突和宣告从未发生过。但沈青瓷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无处不在的“注视”。她知道,他一定在某个她看不到的地方,通过监控,或者别的什么方式,沉默地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这种被默默守护的感觉,与她初来时那种被监视的恐惧截然不同。它像一层无形的、温暖的茧,将她包裹其中,让她那颗一直悬着、浸在冰水里的心,一点点地,感受到了微弱却真实的热度。

她变得更加安静,也更加专注。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青铜爵最后的作色工序上。这是修复的点睛之笔,需要无比的耐心和精湛的技艺,将新补的部分完美地“藏”于岁月之中。

她不再害怕失败,也不再因为陆灼的缺席而感到不安。一种奇异的、内在的平静力量,在她心底慢慢滋生。

这天,她终于调出了最满意的颜色,开始用最细的毛笔,一点点地为补配的部分进行仿古做旧。这是一个极其精细的话,需要心无旁骛。

她没有注意到,修复室的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在那里静静地站立了许久。

陆灼看着灯光下那个完全沉浸在创作中的女子。她微微低着头,侧脸线条柔和而专注,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握着毛笔的手指稳定而灵巧,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眼前这件古老的器物。

这一刻的她,不再是那个惊慌失措、苍白脆弱的落难千金,而是重新焕发出了那种他所熟悉的、专注于自己领域时散发出的、沉静而耀眼的光芒。

这光芒,与他记忆中博物馆里那个不染尘埃的少女身影重叠,却又多了一份历经磨难后的坚韧与通透。

陆灼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胀痛,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慰藉。

他看着她,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挣扎,有痛楚,有迷茫,但更多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否认的、深沉如海的眷恋。

他看得太过专注,以至于沈青瓷因为一个细微的动作,无意间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

沈青瓷握着毛笔的手顿住了,看着门口那个不知站了多久的男人。他依旧穿着那身熟悉的工装,身影挺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冰冷或暴戾,而是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深沉而汹涌的情绪。

她没有像以前那样惊慌地移开视线,也没有害怕地低下头。

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清澈的眼眸里,没有了恐惧,没有了茫然,只剩下一种平静的、仿佛洞悉了一切的探究,以及一丝……极淡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

陆灼被她这样的目光看得心头巨震。

她知道了。她一定知道了。知道他那些可笑的掩饰,知道他那些矛盾行为下的真心。

这个认知让他瞬间感到一种无所遁形的狼狈,几乎是本能地,他眼神一厉,试图重新武装起自己。

然而,就在他习惯性地想要用恶劣的语气打破这令他心慌的平静时,沈青瓷却先他一步,微微弯起了唇角,露出了一个极浅、却极其真实的笑容。

那笑容很轻,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圈圈涟漪。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对他笑了笑,然后便重新低下头,继续专注于手中的工作,仿佛他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过客。

陆灼所有到了嘴边的、伤人的话语,就那样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个重新沉浸在工作中的侧影,看着她唇角那尚未完全消散的浅浅弧度,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彻头彻尾的……无措。

他精心构筑的、名为仇恨的堡垒,在她这一个无声的笑容面前,轰然倒塌,溃不成军。

这场无声的博弈,胜负已分。

而他,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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