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沈青瓷那极浅极淡的一个笑容,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陆灼的心湖里激起了滔天巨浪,然后……一切归于一种令他更加无所适从的平静。
她没有害怕,没有质问,没有嘲讽,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一丝得意。她就那样平静地接受了他近乎崩溃的宣告,然后用一个笑容,轻描淡写地化解了他所有试图重新武装起来的尖锐。
这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陆灼感到无力。
他像一个鼓足了力气却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拳手,所有的暴躁和防御都失去了目标,只剩下满腔无处宣泄的、混乱的情绪,以及一种……被彻底看穿后的狼狈。
他在修复室门口僵立了许久,最终还是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带着一身难以言喻的低气压,再次转身,融入了仓库的阴影里。只是这一次,他的背影不再仅仅是孤寂和冷硬,更添了几分显而易见的……仓惶。
沈青瓷听着他远去的、比往常更加沉重的脚步声,手中的毛笔微微一顿,在补配的痕迹上留下了一个稍深的墨点。她轻轻吁出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刚才看似平静,实则掌心也沁出了一层薄汗。
她知道了。知道了他冰冷外壳下的灼热,知道了他恶语相向下的守护。这个认知,像一道强光,瞬间照亮了她一直以来的迷茫和恐惧,却也带来了新的、更加复杂的情感——一种混杂着心疼、理解、以及某种难以启齿的靠近**的悸动。
他像一只受伤的、警惕的野兽,用咆哮和利齿恐吓所有靠近的人,却会在无人看见的深夜,独自舔舐鲜血淋漓的伤口。而她,无意中窥见了他最柔软的腹部。
接下来的日子,仓库里仿佛进入了一种奇异的“休战期”。
陆灼依旧很少直接出现在沈青瓷面前,但他存在的痕迹却无处不在,并且变得更加……“明目张胆”。
沈青瓷发现,她工作台旁边多了一个恒温恒湿的小型展柜,里面放着几件与她正在修复的青铜爵年代相仿、纹饰可作参考的小型青铜器标本。这绝不是“仓库里随便找的边角料”。
她发现,她每天喝的水,不知何时被换成了一种对喉咙和眼睛极为友好的、带着淡淡清香的养生茶,显然是考虑到了她长期面对化学试剂和精细工作的需求。
她还发现,当她因为长时间低头工作而感到颈椎酸痛,无意识地抬手揉捏后颈时,第二天,她的工作椅就被换成了一把符合人体工学、带有可调节腰托和颈托的专业座椅。
这些变化,不再是之前那种需要她细心去捕捉的“蛛丝马迹”,而是变成了某种无声的、笨拙的,却又不容忽视的“宣告”。
他在用他的方式,告诉她:我在看着你,我在关心你,只是我依旧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如何面对我自己。
沈青瓷默默地接受着这一切。她没有再说过“谢谢”,因为她知道,那只会让他更加窘迫和逃避。她只是在他“恰好”送来她正急需的某种稀有材料时,抬起眼,对他轻轻地点点头;或者在他站在远处阴影里“监视”时,不再像以前那样紧张不安,而是偶尔会停下手中的工作,活动一下手腕,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片刻。
这种平静的、不带任何攻击性的回应,似乎让陆灼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他虽然依旧沉默,但身上那种骇人的戾气,却在不知不觉间消散了许多。他偶尔出现在工作区附近时,停留的时间会变长一些,不再像以前那样来去如风。
这天傍晚,沈青瓷终于完成了青铜爵最后一道作旧工序的初步处理。接下来,需要等待色层完全干透固化,再进行最后的抛光和陈化处理。这意味着,最耗费心神的主体修复工作,暂时告一段落。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种久违的、源自职业成就感的轻松感,短暂地驱散了心头的阴霾。她站起身,走到巨大的玻璃窗前,看着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金色的余晖给冰冷的仓库后院也镀上了一层暖意。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院子角落那个被防雨布半盖着的石雕上。这几天,她偶尔会看过去,那种熟悉感越来越强烈。
正当她凝神思索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是陆灼。
他这次没有停留在远处,而是径直走到了她身边,与她并肩站在窗前。两人之间隔着一段礼貌却又不再遥远的距离。他没有看她,同样望着窗外,目光落点,恰好也是那个角落的石雕。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不再是以往那种令人窒息的紧绷,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心照不宣的平静。
“……那是什么?”沈青瓷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她指的是那个石雕。
陆灼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过了片刻,才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回答:“一块石头。”
沈青瓷没有追问。她能感觉到,那石头对他而言,似乎有着不一般的意义。
夕阳的光线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边缘模糊地交融在一起。
“还要多久?”陆灼突然问,没头没尾。
但沈青瓷听懂了。他问的是青铜爵彻底修复完成还需要多久。
“最后陈化需要时间,急不得。”她回答,声音依旧平静,“至少还要半个月,才能达到稳定的展出状态。”
陆灼“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就在沈青瓷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转身离开时,他却突然低低地开口,声音沙哑而艰涩:
“……当年在博物馆,你讲解‘何尊’铭文里的‘宅兹中国’……声音很好听。”
这句话,他说得极其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过往里艰难地剥离出来。
沈青瓷猛地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何尊!那是西周早期的青铜重器,上面的“宅兹中国”是“中国”一词最早的文字记载!她确实在好几年前,作为志愿者为一批中学生讲解过那件器物!可他……他当时竟然也在?而且记得如此清晰?
陆灼没有看她,依旧望着窗外,侧脸线条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有些柔和,又带着深深的落寞。他仿佛卸下了一层重担,又仿佛陷入了更深的回忆。
“我躲在人群后面……听完了全程。”他自嘲般地勾了勾嘴角,“那时候就在想,这个女孩……懂得真多,声音……像泉水一样。”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在她面前剥开那层仇恨的外衣,露出里面深藏的、始于多年前的、卑微而纯粹的爱慕。
这不是笔记本上冰冷的文字,而是他亲口说出的、带着温度的记忆。
沈青瓷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柔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得发疼。她看着他被夕阳勾勒出的、带着伤痕却依旧坚毅的侧影,看着他提起往事时眼中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所有的疑虑和不确定,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她明白了。一切都有了解释。那恨,是真的,源于那场惨烈的悲剧。但那爱,也是真的,深植于年少的惊鸿一瞥,从未真正熄灭,反而在恨意的扭曲滋养下,生长得更加顽强而……痛苦。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感受着他这份迟来了太多年的、无声的告白。
夕阳终于彻底沉入了地平线,仓库里自动亮起了冷白的灯光。
陆灼仿佛也从那段短暂的回忆中清醒过来。他眼神中的柔软迅速褪去,重新覆上一层习惯性的冷硬,但那份冷硬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个石雕,也不再看她,迈步打算离开。
就在他即将再次融入阴影的前一刻,沈青瓷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陆灼,”她叫了他的名字,不是“陆先生”,也不是沉默,“修复完成那天,我能……去看看那个石雕吗?”
陆灼的脚步猛地顿住。他没有回头,背影僵硬了片刻。
许久,就在沈青瓷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一声极低极沉的回应,伴随着他重新响起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随你。”
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那两个字里,却不再有拒绝。
沈青瓷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货架之间,唇角,再次缓缓漾开了一抹极浅的、却带着光的笑意。
冰山之下,灼热的岩浆,终于开始缓缓流动。
而她,愿意等待,也愿意……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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