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陵依山傍水而建,与其说是城池,不若说是苗寨。
苗寨最普遍的建筑,便是吊脚楼。
吊脚楼,多由杉木建造而成,典型的半干栏式建筑。
正屋落在实地上;厢房则由竹子或树干支撑而起,三面悬空,具有极其鲜明的民族特色。
夜晚,房屋檐角均悬挂着红灯笼。山上的砖石道路,从房屋中蜿蜒而过,也被照成了大红色。
不仅如此,临在水边的苗族居民,还习惯在支撑的柱子上挂一些照明物。
这些柱子或粗或细,有的插进实地里,有的落在水中石墩上。
是以,不但地面上的苗寨灯火通明,这些吊脚楼前的江面,也映着数颗红光,像极了一场黑夜中的孔明灯会。
“前面,前面就是益生堂。”
他们走过一排石墩过江,来到苗寨最底部的那个吊脚楼。
这楼各处都钉着木板加固,四面墙都挂满了稀奇古怪的干草。
“呼——噜——”
楼内鼾声如雷。
张生林身着大襟短上衣并包头,虽然左眼白内障,不过仍能看出是实打实的汉族长相。
他瑟缩着手,“桃少侠,欧水她老人家睡了,我们就别叨扰了。她脾气不好……”
“你去敲门。”
桃瑾不容辩驳地生硬道。
“……好,我去敲门。”
“咚,咚,咚。”
他颤抖着开口:“欧水堂主?欧水堂主?我张生林。有急事!”
“张生林你活得不耐烦了?!”
“砰!”
木门猛地打开,将张生林扇得后退了好几步。
欧水满脸不耐烦,叉腰瞪着门外众人。
出乎意料地,她比张生林年轻得多,是个张扬高傲的中年妇人。
她上穿蓝染青布大襟衣,下配黑布长袄裤,袖口、裤脚、襟领均织有宽大的花色刺绣。
“哟!外地人。我这里不是客栈,你们找别家吧。”
“欧水堂主等等!”
桃瑾挡住木门,捏着那条扭动的红色毛虫给她看,“欧水堂主,这虫子,是你养的?”
欧水脸上登时挂不住,她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一样,恐惧、震颤。
她探出头看了看他们身后各处,随后压低声音:“进来。快点!”
“来,把那东西给我。张生林,你看着门外。”
“得嘞。”张生林屁颠屁颠地去守着门,自觉“闭耳移眼”。
欧水将红色毛虫扔进一个木盒子里。
盒里装着一堆白枯“狗尾巴草”,但细看之后却能发现,草根处密布白点。这些白点时大时小,原来竟是“草”的眼睛。
白色花穗的细刺突然动了起来,在木盒里行走,于是眨着眼睛的草根扬起,差点戳到金禅的脸上。
金禅吓得后退一大步,“嚯!这草是活的?!”
“喔喔喔喔喔……”
红色毛虫张嘴咬住狗尾,一截一截地将它吞了进去。
它咬到草根的时候,那些眼睛剧烈鼓胀挣扎,最终还是逃不过被一口咬破嚼碎的命运。
“这是活尸虫,味道和活人一模一样,正是喂养分尸虫的好饲料。”
欧水合上蛊盒盖,让那只分尸虫尽情享受这些毫无反抗之力的活尸虫。
“你们是从哪里找到它的?”
桃瑾上前一步,答非所问:“如果分尸虫吃了人……那人还有救吗?”
“小姑娘,”欧水笑意盈盈起来,“这只分尸虫,绝非是单独饲养的。一个人的身体,分别进了一群虫子的嘴,你还指望他能活着吗?”
“……”
“桃姑娘!”
“阿瑾!”
桃瑾突然亮出狐狸爪,狠狠掐住了欧水的脖子。
她双眸泛出血红色光芒,耳朵也变成了尖状,愤怒的兽音尖锐刺耳,“是你放出这些虫子的?!”
“咳,咳咳。”欧水磕出几口血,不惧反笑:“原来是只狐妖,我说胆子怎么这么大!”
“妖怪啊啊啊啊啊!”
张生林咆哮着要去搬救兵。
“砰!”金禅一棍打晕了他。
张生林后脑勺溢出一滩血,重重倒地。
“我……”金禅颤抖着丢开木棍,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岳姐姐,我……”
“你做的没错。我们先给他止血。”
欧水偏头吐出一口带血唾沫,眼里闪着捕猎的凶光,“普通的分尸虫寿命极短,因为它们只能吃活尸虫过活。要长成那只那样大,必须吃活人至少三月。”
“我可没那本事一直供它们。”
桃瑾自然知道,若是欧水放的虫,她的情线必能看出异样。
但她什么异样都没有,和她没关系。
桃瑾有些无措,“那是谁呢,那是谁呢!”
代青岳上前,轻轻掰开她的爪子,握在手里轻声道:“阿瑾,既然又有蛊虫,又有活人,那有没有可能会与南谣宗有关?”
“给张生林银子的,不就是南谣宗的人吗?”
是啊,如此明显的答案,她为何就没想到呢?!
欧水瞥她们一眼,“南谣宗干别的勾当可能,唯独就是不可能用活人养蛊。”
她说得相当肯定,如同在陈述一个众人皆知的事实。
代青岳不解道:“为何?”
“南谣宗发家,确实是靠威力强大的活人蛊。可十年前,南谣宗蛊人全部暴动,他们宁愿自己一辈子当个丑陋的毒人,都要杀掉南谣宗所有人。”
“那场暴动,南谣宗所有弟子包括老宗主,以及大部分蛊人,全部都死了。剩下的十几个蛊人中,有一个十岁不到的小姑娘。”
“她是蛊人所生,从八岁起就当了毒虫金银甲的饲料。其他蛊人看她年纪小,就瞒着看守弟子,轮流替她去喂金银甲。”
“她总共没喂几次,这才免于面容异化。自那以后,为了收留面容恐怖的剩余毒人,还为了收养弃婴,那小姑娘就自立门户,以南谣宗的名头,重出江湖。”
欧水一贯泼辣的面孔,也流露出几分遗憾,“那小姑娘,叫阿依灵,是个可怜孩子。”
“她娘,因为长年喂蛊身体孱弱,生下她之后就死了。她爹,也因为长年和毒虫住在一起,才四十岁的年纪就像个老头一样,最后被老宗主扔给了分尸虫!”
“阿依灵现在是南谣宗的宗主,她绝不会让弟子再以活人养蛊!”
桃瑾红着眼眶,嗓音颤抖又绝望:“可确实是南谣宗的人!是他们给了张生林银子!”
“阿瑾……”
她心乱如麻,自己也不清楚为何会如此难受、混乱、又不理智,“是张生林亲口说的!绝对是南谣宗的人!”
“张生林!”
欧水一脚猛踢在张生林肚子上,“别装死了!起来!再不起来,你老娘的药我不续了!”
有如华佗再世,张生林顷刻从地板上弹跳起来,连连跪地求饶,“姑奶奶!我娘都快一百岁的人了,您何必和她计较呢!”
“别给我打哈哈。”
欧水扯来几个凳子让他们几人坐下。
她面色凝重,完全没了先前的心不在焉,“你实话实说,在冥鸦渡口给你银子,叫你引人的人,真是南谣宗的弟子?!”
“我,这……”
他扣着手指,盯了盯她脸色,越发不敢开腔。
“说!实话实说!”
“的,的确是南谣宗弟子……那人身上,有幺蝶草。幺蝶草……不是只长在南谣宗的毒虫谷里吗?”
“唉……”
欧水紧闭上眼,不说话。
江水穿过支柱,打在砖石台上,反弹出哗啦啦的白水花。
人字型的雁群接二连三地飞过深蓝色天空,还有呕哑嘲哳的乌鸦们,停在远方的枯木上。
“砰砰砰!”
代青岳轻拍了几下桌面,率先打破寂静。
“欧水堂主不必失落,此事是南谣宗弟子所为,却不一定是阿依灵宗主授意。既然她年岁尚小,弟子不服也是极有可能的。”
“是……不过,唉……”
桃瑾似乎没有听见她们说话,只是自顾自喃喃道:“真的,就这样死了吗?”
欧水眉尾一挑,“呵,姑娘,看来你是要到南谣宗走一趟了。这样吧,你给我一点你的血,我就带你们去。”
代青岳看向张生林。张生林连连摇头:“姑娘别看我!我不知道南谣宗在哪!”
“南谣宗原本就神出鬼没。销声匿迹那么久,鬼才知道它现在在哪!”
他的软肋握在欧水手里,他只会听欧水的。
“咚!”
一个人脑一般大的透明罐子,放到了桃瑾手边。
欧水嘿嘿笑了,“狐妖姑娘,你别介意。妖血养的蛊,那是所有养蛊人都想见识的。这养蛊,没个一年半载又不行……”
“阿瑾。”代青岳靠近桃瑾耳边,小声开口:“我们此行,起先是为了找猫妖。虽然现在首要是为薛公子他们报仇,但也不可自伤元气啊!”
“放如此多血,你承受不住的!”
金禅忽地从凳上站了起来,费力装作无所畏惧的样子。
“放我的血!欧水堂主,放我的血吧。新鲜人血,养蛊也不错的吧。”
“哦?”欧水眼神轻蔑,“所有养蛊人都会放自己的血,你的血又有什么不同?”
“但是呢,我们又不能日日都放自己的血。要是有足够的备用血就好了。”
金禅无助地垂下头,眼泪险些从眼眶中掉出来。
薛公子,是为了救他,才被那群死虫子吃掉的。
他缓缓握拳,片刻后决绝咬牙道:“放两罐!放我的血,放两罐……”
“放了之后,你要带她们去南谣宗。”
欧水堂主,你要的有点多了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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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人蛊·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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