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嘎——嘎……”
落霞铺满天空,大雁成群飞过。
几截枯木横倒,两乌鸦跳来、跳去,呕哑嘲哳。
吊脚楼客栈二楼,一房间木窗敞开半截,静谧、安定,只香炉花孔生出丝丝缕缕的烟,摇曳生姿。
白色床帘轻拂,一截黑色发带垂出帘外,床榻上两人影相拥入眠。
长发散落一片,纠缠不清。
桃瑾翻身转向更暖的一边。被褥起伏几下,木簪顺势掉了出去,清脆滚落。
她猛地睁开眼,暗红眼眸还不能聚焦,连看清眼前物都费力。
缓了好一会儿,她才分辨出,那哪是被褥,分明就是一片布满暧昧红痕的雪白皮肤。
头顶呼吸加重几分,那人动了动。
被褥空间有限,虽是极小幅度的动作,也将她全身蹭了个遍。
徐放词眼睫颤动,缓缓睁开眼。
很是奇怪,那双黑眸从未有过一瞬朦胧,始终氤氲着冷气。
“你在,看什么?”
桃瑾唇角一勾,支起手臂,墨发收拢,正好盖住了那片红痕。
橙黄夕阳穿过窗花,洒在被褥上,洒在她脸上。
被褥暖烘烘,她也很柔软。
条框阴影随她的骨骼弯曲起伏,刺眼阳光照得她眼眸透亮。
“徐道长,你就不想问问,我们为什么睡在一起吗?”
徐放词平躺着,身体僵硬,“为何。”
“因为……”
桃瑾笑着捏了下他红透的耳垂,“徐道长昨晚酒后露本性,一直在说什么喜欢喜欢的。又是要我抱,又是要我亲。”
“徐道长,你说,你喜欢谁啊?”
“……”
徐放词一下坐起身,脊背绷直。
“徐道长,难道你真的不记得昨天深夜、今天早晨,发生什么了吗?”
“……不记得。”
桃瑾自己也不知,为何明明他不记得,此时她也敢动作放肆。
可能是因为,她直觉,他记得。
她从后环住了他脖颈,下颚就搭在他肩膀上,胸脯和他的后背紧贴。
“那我帮徐道长回忆回忆。昨晚徐道长愣是要让我把嘴给你,不给还不放人。你说说,这多奇怪。”
徐放词已是动弹不得,嘴里僵硬地吐出了个“不”字。
“哦?徐道长不是不记得了吗?怎么要反驳?”
桃瑾明白过来,“你不是要我的嘴,你是想让我亲你!”
她笑个不停,柔软脸颊有意无意地蹭着那截越来越热的脖颈。
“后来,你说你想让我高兴,还带我去偷酒。天呐,捉妖界三大世家争抢的对象,竟然是个扒手,是不是很稀奇?”
“……”
似是再也听不下去了,徐放词起身穿衣。
桃瑾并不避开。毕竟是不同物种,有什么好起意的呢?
“徐道长,这样吧,你把翡翠给我,我就保守好秘密,出去绝对不乱说一个字!”
她笑眼盈盈地玩笑着。自然知道这厮不会轻易放手。
“……”
不出意料,徐放词神情未动,继续一丝不苟地穿上劲装。
只是调腰带的角度,调了许久。
在他清醒时,两人似乎压根无话可说。
桃瑾叹了一声,绕过他,准备拉门出去。
“等等。”
徐放词突然叫住她。
“怎么了?”
夕阳终于落尽,周遭只剩浸润一切的黑蓝。
华灯初上,窗外人声渐起。灯笼的暖光,要晕开黑夜的孤寂。
他却不同,残留的余温消失,整个人像浸在冰海里。
“桃姑娘,徐某现在认为,捉妖师和妖,殊途同归。”
楼下愈发热闹,算命人摇着铃铛装神弄鬼,酒客们举杯大声喧闹。
桃瑾眨着眼,笑了,“何来‘殊途同归’?”
“七情六欲,人之常情,亦是妖之常情。善妖行善不露,人间恶鬼假仁假义。恶妖夺人命修炼,人间亦有善者散财济贫。”
“一样的。”
一个人影突然靠近木门,大力拍门,“徐道长!徐道长!快醒了!再不醒就到第二天早上了!”
薛殷在旁小声嘀咕,“明天早上怎么了?那不刚好?”
金禅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好像也是哦。”
“你们让开,我来。”
代青岳只轻轻敲了两下,“阿瑾,睡了两天足够了吧?”
“桃姑娘?!!!!”
下一瞬,木门拉开,桃瑾真的完完整整地站在了门口。
青衣中央,还沾了一大片白渍。
两人目瞪口呆,指着她胸口话都说不利索,“这,这,这……有伤风化!”
代青岳也不免惊奇,“你和你的徐道长,昨天晚上……啊?”
桃瑾冷眼瞧着三人,对他们丰富的想象力嗤之以鼻。
“没见过酒洒在衣服上吗?喝酒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薛殷捂着嘴,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你,你们,喝酒竟然不叫我?!”
“停!”代青岳及时叫停他们,“这些都不重要,先吃饭!你们都不饿吗?”
“饿!我饿了!”桃瑾蹦跳着去挽住她胳膊,没来由地开心,“青岳,你点了什么?”
“还没点,等着你去点。想吃什么点什么。”
“好嘞!”
大堂人声鼎沸,酒杯横倒一片。
他们只是其中再寻常不过的一桌。
金禅一会儿塞一口卤牛肉,一会儿塞一口三杯鸡,吃得满嘴流油。
薛殷正要再叫一坛酒,却被桃瑾摁下了手。
“桃瑾,怎么了?自己偷摸喝酒,不许我们喝?!”
“非也,非也。二者怎可同日而语?昨日清闲,而今日,我们得为明天早上做准备。”
她耸耸肩,“要是你们谁喝大了,明天起不来,这谁负责?”
“我……”薛殷满脸通红,“胡说!你就不会醉吗?!我可是水云阁少主,我比你能喝!”
“不不不,你问徐道长。我昨天喝了都快十坛,一点都没醉哦。”
众人皆看向徐放词。
他从始至终都未动筷,一直小口抿着茶水。
“放词兄!快说!真的假的?!”
桃瑾眼眸张大,眨眼间,如同有万千繁星闪烁。
“真的。”
“哈哈!我说吧!”桃瑾朝着薛殷耀武扬威,“怎么样?服不服?”
“服,服!我,我给陈子昂他们送信了。他们两个,到现在都没回……”
“……咚!”
薛殷晕头转向,最终一头倒在了桌上。
代青岳连连摇头,“啧啧啧,喝到半坛了吗?”
“徐道长,我们喝一杯!”
金禅给徐放词倒了一杯,推到他空荡荡的面前。
“好。”
桃瑾震悚,他竟然不拒绝,马上就要拿起来喝?!
真的不记得昨天醉成什么样子了?!
“等等!”
她拿过他手中酒杯,“徐道长,我帮你喝吧。”
“……好。”徐放词轻轻应了一声。
代青岳又是摇头,“装样。”
倒不是桃瑾不想逗他,而是时间真的紧迫。万一他们赶到敦煌时,幕后者也不知所踪,甚至让他抹掉自己的全部痕迹,那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了。
众人用好饭后,遍各自早早歇下,除了白天还在呼呼大睡的某两人。
沅陵最高处,有一凉亭。
一人静立其中,眸底映着底下万家灯火。
桃瑾缓缓走到他身边,小声开口,“徐道长睡不着?”
“嗯。”
“是有,什么心事吗?”
徐放词偏头看她,眸子里染着朦胧夜色。
“想到了,我师傅。”
桃瑾听薛殷说过,自己先前的朋友也屡屡提到过,算有个一知半解。
“嗯。李诡,你们捉妖师世界里,至今还有许多人称赞他。说他,一生为人间太平呕心沥血、牺牲所有,不娶妻、无后代。”
夜风拂过她的发丝、亮眸,她却异常平静,“其实我不理解,婚姻与事迹的关系。话本里,伟人不娶妻,是大义;伟人娶妻不回家,亦是大义;伟人娶妻顾家,还是大义。”
“这背后总有一个可有可无的妻子。人们总说,她们牺牲颇多。明明她们对伟人的事业毫无贡献,人们却一直在盛赞这种牺牲自我、成全他人。”
“我不知道这种盛赞对不对。但是一连串话本看下去,人们对这种牺牲仿佛习以为常,但是只要牺牲的人从女子换成了男子,境况就大相径庭了。”
她深呼一口气,“女子没有成就,说她耽误男子、说男子不值当。而男子没有成就,就纷纷对女子说,总有一天,士兵会变成将军。”
下方的热闹仿佛停滞一瞬。
她从混乱的思绪中缓过来,“我不是说你师傅,只是突然想到了以前看过的话本。”
“我对人间了解得还少,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徐道长别介意。”
谁料徐放词眸光竟柔软了几分,“这样,很好。”
“什么?”
“‘庸常之中,微芒不朽’,很好。”
桃瑾笑了笑,眉眼明亮,“其实我之前还是只狐狸时,除了偷鸡,还会去捡他们不要的书本。”
“想着,一旦化成人形,我要去考科举,当妖状元,惊艳所有人。但是……”
她有些羞愧,“每次对着四书五经之类的,看不了一页,我就睡着了。反倒是什么风趣野史、稀奇话本,看得停不下来。”
“如果……”
轻柔夜风吹散他的声音。
“徐某自小抄诵四书五经,如果,桃姑娘依然感兴趣……”
如同有羽毛拂过桃瑾心尖。
她轻微抖了一下,却也知道他接下来的话,“明白。以后我有什么想了解的,我就来找徐道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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