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暗香辞(十九)

“我愿意休妻,让赵姑娘做正妻。”

赵灼玉听见这话险些被水呛得半死。

她一早和唐楚月在浮云堂相见,恰巧碰见孔鸿朗,孰料他一上来就表达了仰慕之情,末了还说这种惊为天人的屁话。

唐楚月被茶水呛得咳嗽连连,缓过来后不可思议道:“你谁啊,大庭广众说这种话,也不嫌丢脸!”

孔鸿朗四下一顾道:“没人听得见。”

赵灼玉微微一笑,“谁给你出的主意来找我说这种话?”

孔鸿朗想到昨日李逢舟说:“孔兄,你要是敢在赵推官面前表明心迹,我就算服了你。”

彼时孔鸿朗心想:他一个男人都服我,赵姑娘作为他的同僚,想必也能服我。

而且,热烈的女人就该配热烈的男人,他敢当面表达心迹怎么不算热烈勇敢?赵灼玉一定喜欢他这种男人。

“没人给我出主意。”孔鸿朗绝不会背叛盟友。

“余朋义?”

孔鸿朗摇头。

“李逢舟?”

孔鸿朗抿抿唇,再摇头。

“好啊。”赵灼玉怒极反笑,“他是皮痒了。”

这都能才出来?孔鸿朗大为震撼,他根本没有表现出来啊。

“赵姑娘误会了,不是李大人。”

赵灼玉已下定论,却突然笑道:“我要做,就要做点别的。”

孔鸿朗眼睛一亮,“做什么?”

“我做你祖宗!”随话扑面而来的是不冷不烫的茶水,泼得孔鸿朗满面水和渣。

赵灼玉本就郁闷,心火被这么一燎,烧得更旺了。

泼茶解不了气,她踹孔鸿朗膝弯,把人掀翻在地,蹲身啪啪两掌呼在他脸上。

“拿这种话作践我?别说你是孔大人的儿子,你是玉皇大帝我也照样揍你!我今日就替你祖宗好好教训你这个不肖的东西!”

“姑奶奶饶命,有话好好说!”

唐楚月心道打得好,又怕楼下的人听见动静,更怕赵灼玉怒气上头把人打出毛病,赶忙拉架。

赵灼玉岿然不动,又朝孔鸿朗脸上扇了一掌,“聚到一处就是为了说我的闲话是吧,我让你说!最好把李逢舟也叫来,你们两个我一起收拾。”

孔鸿朗双颊火辣辣地疼,连连告饶:“姑奶奶,我和李大人不是为了议论你啊。”

“那是为什么,说!”

孔鸿朗理智都被打碎了,忙道:“是李大人找的我,告诉我三月廿一那晚在贾家见到的人不是向氏,是郑夫人。”

赵灼玉停手,揪着孔鸿朗的衣领问:“还说了什么?”

孔鸿朗心想二人走得近,又怕赵灼玉再打人,便将昨日和李逢舟的对话掐头去尾,隐去打听赵灼玉的那部分,其余的一一道出。

赵灼玉听罢既惊又疑,李逢舟为何要跟孔鸿朗说这些?

赵灼玉猜测李逢舟是想让孔鸿朗确定那夜所见之人是郑兰。可目他的又是什么?是想赶紧结案,还是是发现了什么?

赵灼玉希望是前者,否则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简直不敢想。

“这事你若敢传出去,我铰烂你的舌头。”说完便让孔鸿朗滚。

赵灼玉坐在凳子上五官一扭,唐楚月便知她肚子又疼了,赶紧倒水让她喝。

“以往也不见你这样,肯定是近日过于劳累,要我说,既然案子快结束了,你就好好歇歇,小报的内容我和你一起想。”

赵灼玉点点头,“也好,可是何时印发也是问题,我本想让小报发挥些作用,但是在郑夫人受刑之前发的话太引人耳目。可若不发,小报就帮不上忙了。”

“我也想想办法。”唐楚月轻叹,又朝窗外看去,道:“马上下雨了,你不能再受寒,我先送你回去。”

赵灼玉只道自己要去京兆府一趟,宽慰唐楚月不必担心。

二人分道扬镳,赵灼玉却没有往京兆府去。

*

孔鸿朗狼狈地离开浮云堂不到半个时辰,他被打的消息就吹到京兆府。

“赵推官把人给打了?”李逢舟不可思议地看着传递消息的余朋义,“为何?”

赵灼玉虽叛逆,可动手打人却不是小事,她若不是被惹怒,断然不会轻易伤人。

余朋义道:“听说是孔公子死缠烂打,以他的性子……不会是说了什么腌臜话吧?”

他想起先前故意在孔鸿朗面前吹耳旁风,心想此事说不定是他促成的,心下很是后悔。

李逢舟预感不详,孔鸿朗被打活该,但若被赵灼玉察觉出异样就大事不妙了。

他当即起身道:“余知事,我突然有些难受,得去看大夫,若庄大人和梁打人问起,你照实说就是。”

送走余朋义,李逢舟换了身衣裳,急匆匆地离开了京兆府。

雨水打在树叶上,淅淅沥沥、时远时近。

赵灼玉挖开原先在墓边抛的洞,铁片每在土里戳一下,心就跟着提起一分。

直到挖出烧焦的衣物和带血的秤砣,心才又放进了肚里。

还在是好事,可是从佛龛背后找到的秤砣又是怎么回事?

赵灼玉一面埋一面想,却想不出个所以然,但好似有无形的丝线制成网,向李逢舟兜去。

总觉得这事跟他脱不了干系。

雨越下越急,毛毛刺刺地打在赵灼脸上,她却有些享受,幻想着罪孽正如身上的灰尘,可以被雨水冲刷干净。

突然,细枝被踩碎的声音混着雨声传进赵灼玉耳中,她的心猛然一沉,旋即出腿往后扫,果真听得一声猝不及防的“哎呦”。

赵灼玉一手按住来者肩膀,一手握拳砸向其面门。

伞从来者手中脱落在赵灼玉脚边,被雨水打得脆响。

“果然是你。”

“你果然在此。”

二人一齐道。

赵灼玉的拳头停在李逢舟鼻梁之上放分毫,看清人后并不拿走。

李逢舟望着近在咫尺拳头,倒吸一口凉气,笑道:“我没在背后嚼舌根,想来是孔鸿朗理解错了。不过你打他倒是打得很好,赵大侠,打了他就别打我了行不行?”

赵灼玉“哦”了一声,在清李逢舟后便想明白了,淡淡道:“佛龛后面的秤砣你的手笔,否则你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你完全可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你现在找过来坐实我的推测目的何在?”

得知赵灼玉见过孔鸿朗后,李逢舟知道以赵灼玉敏锐必然能猜到他已经知道了她的计谋。

此番前来,一则想坦诚,二则竟是怕赵灼玉没带伞。

“有话好好说。”李逢舟笑着把赵灼玉的手推开,“你猜的不错,我见过郑夫人,并且告诉她另一件凶器已有眉目。就在你对向姨娘用刑那日。”

赵灼玉不肯放李逢舟起来,按着他的肩膀道:“她怎么可能愿意配合你。”

李逢舟被雨淋得微眯双眼,“她并非信我,而是信你。我告诉她你想帮她,且会保下向姨娘,我说‘我可以让另一件凶器出现在贾家’。”

——“但帮你和向姨娘也有代价。”彼时李逢舟在牢房中说。

“什么代价?”郑兰警惕地着面前这位身穿官服的大人。

“在京兆府各位大人面前说出自己的无奈,但你的无奈得对人有利。说得明白些,就是能为朝廷除去些许隐患。”

“为什么?”

“总得改变些什么。”

郑兰惊道:“大人也想为我求情?”

“这是其一。”李逢舟轻笑,“以夫人为鉴,若能有启示,最好不过。”无论是对律法、百姓,或是上位者。

赵灼玉恍然大悟,“那些话是你教郑夫人说的?”

李逢舟不置可否,赵灼玉心中却腾起火来,“你猜到我上山有目的,甚至看出我有心帮向姨娘,你既要插手,为何不告诉我?那日下山后我去找你,张叔说你去了李大人那里了,是障眼法吧。”

李逢舟道:“我若提议造伪证,你能答应?”

他心想窝藏证物是赵灼玉的极限,再往前一步她或许做不到。

“证物出现又能如何,找不到也是一样的结果。”

李逢舟从这话中品出了几分责备的意味,看着赵灼玉道:“尹嘉良是个犟种,你以为他会善罢甘休?”

赵灼玉心里的遮羞布此刻被撕碎了,她曾经满口公平正义,要为死者道不平,原想着若能瞒天过海,自己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心里的坎迟早能过去。

可此事被李逢舟知晓,哪怕他也是参与者,赵灼玉都没法正视自己的“恶行”了。

“谁要你插手,你以为你是在帮我吗?”

“我没这么想。”李逢舟当即回答,“我知道你不需要谁的施舍和帮助,我只是在顺心而为,若此事能引起重视,于改善律例也是机会。一腔孤勇固然可敬,我知道你想利用小报造势,可尖锐的声音若不能传进掌权者耳中,反而会徒增伤亡,顺势而为不失为一种选择。郑夫人委屈的话,得说给梁大人听,让三法司的人也能听见。”

赵灼玉后背湿了大半,寒意钻入身躯,却浇不灭心头的不甘。

“势?什么势?”赵灼玉冷笑,喉咙开始发堵,“我也想顺势,我也想让梁大人、庄大人听听凶手的苦楚,可我的话有人听吗?我只能想出这替人销赃的烂招。我口口声声说要让冤者得雪亡者有名,最后却做了这种事,你说可不可笑?”

李逢舟读懂了赵灼玉眼中的无奈。

他此刻后悔来这里了,却只能安慰:“我和你一样,我们如今是同谋,我什么都不会说,你还是原来的赵推官。”

“闭嘴!”赵灼玉的心里被窥得干净,她一拳砸在李逢舟耳边,泥点子溅了他半边脸。

李逢舟怔怔地看着赵灼玉,只听她忍着哽咽道:“错的不是我,是没把女人当人的规矩,是得利者口中的天理王法。我没有撼动乾坤的能力,我只能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用我的方式去救人。别人以为我要当济世菩萨,我才不稀罕,我只是想尽我所能守自己的道。”

“你要揭发我也没关系,我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准备,横竖我不后悔,也不怕死。”

赵灼玉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说这些,或许是知道李逢舟不会揭发,或许是被戳中心事破罐破摔,又或是找到了宣泄口。

那些原本悬浮着的情绪此刻倾倒而出,落在实处才有了分量,沉甸甸地压在心头,酸涩难耐。

李逢舟呆呆地看着赵灼玉,鬼使神差地轻拭她发红的眼尾,混着雨水的眼泪就这么流进了他心里。

人活于世,心随事变,一时的炽热和怜悯众生简单,要守住本心却艰难。

可总有人能凭借勇气和本心与所谓的正确对抗周旋,哪怕很固执、很死板。

这样的人,李逢舟有幸得遇,更有幸与她守护同一个秘密,成为她的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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