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时雨停了,李逢舟看赵灼玉面色苍白,走路时身子微躬,心知她不适,提议道:“我背你下山吧。”
赵灼玉懒得搭理,自顾自地走在前头,李逢舟追到她身边,拍了拍肩,“你不是也背过我,算我还你的。”
赵灼玉看着李逢舟后背的泥,一点想法也无,加快脚步下山,一心只想回家沐浴。
二人你追我赶,李逢舟滔滔不绝,但终究没劝下赵灼玉。
下山之后,李逢舟目送赵灼玉远去,在原地沉凝片刻,往李府去了。
李府的人看少爷满身泥泞地来,忙不迭地请李逢舟去沐浴,却被他回绝,兀自往李启的院子寻去。
李启昨日头疼,告了两日假,此时正在靠在榻上阖目养神,听见外间一阵喧哗,再睁眼时狼狈不堪的李逢舟走了进来。
李启蹙眉道:“呦,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身上脏的也不知道是去哪里厮混了。”
李逢舟径自走到榻前掀袍跪下,惊得李启坐直了身子,“你唱的又是哪一出?”
李逢舟始终垂着眸,道:“儿子摔了一跤,摔得很重。”
李启打量着李逢舟,从他的话中听出了别样的意味,冷笑道:“难不成是为了那个谋杀亲夫的案子?”
李逢舟不置可否,李启继续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借此机会走你老师的路。”
李逢舟否认道:“我没那么宏大的理想,我只是想求父亲替她说几句公道话。父亲的话,旁人多少能听进去。”
“此前把我的话当耳旁风,还敢自立门户,你若有种就继续同我杠下去,别让我小瞧了你。”
“父亲要拒绝我?”李逢舟抬起头来,眼里透着不可思议。
轻易原谅李逢舟不是李启的作风,但他却觉得李逢舟眼神里包含的何止不可思议。
“让我替一个谋杀亲夫的女人说话,你简直异想天开。”
“那我就自己上奏。”李逢舟微微一笑,起身拍了拍膝盖,又道:“对了父亲,我记得你半年前收过几件玉器,好像是孔佺孔大人送的吧。你不知道吧,那几件玉器是贾似仁替孔佺拍下的。”
他把“拍”字咬得稍重,李启听出了他的弦外音,气得跳下榻去打了他一耳光。
“不肖子,威胁到你老子头上了,几样东西能代表得了什么?”
李逢舟按了按脸颊,笑道:“能不能代表什么是一回事,别人怎么想又是一回事。当今圣上厌恶行贿受贿,父亲也是知道的。”
“你!”李启气得头一阵阵地疼,扬手欲打,李逢舟站得笔挺,理直气壮道:“父亲今日就算打死我也还是一样的话,若没人愿意帮我,我就自己去说,郑氏就算该死,也不该被千刀万剐。”
求人应该放低身段的道理李逢舟不可能不懂,李启深知他就是故意来气自己的,且已经掌握了证据。
打死他有用,可不能真打死啊,他就是掐准了人的弱点才来的。
李启第二巴掌没有打下去,把袖子一甩,坐了回去,“你跪下。”
李逢舟心知得逞,毕恭毕敬地跪下。
李启轻叹:“我可以答应你的请求,为郑氏说几句话,但没有白给的好事,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李逢舟会心一笑,“父亲尽管吩咐。”
“待时机成熟就离开京兆府。”
李逢舟离开李府时天上飘起毛毛雨。
他有些高兴,但更多的是恍惚。
有些人的话很重,重到寥寥几句就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很多人的话很轻,轻得用血肉去染,也不会变得醒目。
这很荒唐。
李逢舟厌恶这种荒唐,可他却是荒唐的享用者。
他抬头看阴沉沉的云,忽然感觉双颊流下两道冰凉,于是摸了摸脸。
是雨水还是泪水,自己也分不清了。
*
往后几日,微烛报新出的小报中提到这么一件事:某户人家丈夫常年殴打妻,有一次,其妻再也忍受不了,反抗时用利器把丈夫杀死了。
文末没有说那女人的结果如何,只留下一句“依《大晋律》,妻杀夫,处以凌迟。”
不少看过小报的人纷纷为故事中的女人鸣不平,但也有不少人说:“定是这女人犯了错才被打,如今敢杀丈夫,以后敢杀谁还不一定呢。”
当时唐楚月正在店里帮忙,闻言朝书橱前正议论的两个男人走去,一把夺过他们手中的小报,嘲讽道:“亏你们还是读书识字的人,棍子没打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二人正欲反驳,唐楚月不给机会,当即把他们扫地出门。
事后唐楚月不免后悔,若她骂人的事传开,影响了生意怎么办?
可她的性子如此,若忍了,怎么对得起千千万万个与那被打的妻子有相似经历的女人?
让她没想到的是,小报的生意不但没少,反而来了不少顾客,大多是三四十的女人,也有未出阁的姑娘,看了那故事不免为之落泪惋惜。
忙碌了两日,闭店时无双按着肩膀问唐楚月:“唐姑娘,前两日印的小报内容直白,会不会适得其反?就算不会,这样印发能有用吗?”
“用处嘛,多半是不大的。”唐楚月道,“但就像阿玉说的那样,能让更多人知道已是万幸,想要改变还有很长路要走,很多的血要流呢。”
两位姑娘在一起感慨许久,才去忙自己的事。
是日柳明笙找赵灼玉吃晚饭,她刚进雅间落座,柳明笙便凑过来激动道:“表姐,我有消息告诉你。”
“什么消息?”
柳明笙亮堂的眼睛滴溜一转,笑道:“必然是你上心的消息,你给我点好处,保证大赚。”
赵灼玉伸手去揪柳明笙的耳朵,他把头一偏身一扭,泥鳅似地滑走了,叉着腰道:“十两银子,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十两,你当我是冤大头呢。”赵灼玉翻柳明笙一眼,笑道:“我告诉你爹去,你坑我钱。”
语毕起身往外,吓得柳明笙靠在门上挡住去路,“好了好了,我认输,告诉你就是了。”
“这样最好。”赵灼玉满意点头,“这顿算我的。”
二人再次落座,柳明笙言归正传道:“我爹和大理寺卿是好友,昨日他和三法司的朋友一起去吃晚饭,我晚些时辰去接人时,还看到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人。表姐你猜是谁?”
“总不能是李逢舟吧?”赵灼玉说完自己也愣了,怎么会想到他?
柳明笙笑道:“不是,但接近了。”
“不想猜了。”
柳明笙撇撇嘴道:“是李逢舟的父亲,李侍郎。”
赵灼玉眉头一沉,心下有了猜想,问:“他们说什么了?”
柳明笙道:“我也好奇,回家后问了我爹,才知道饭局是李大人组的,说的事不算少,但有一件我听了都觉得奇怪,竟然跟郑氏有关,就是杀夫的那位。”
“你爹怎么说的?”
“我爹说,李大人酒正酣时提及京兆府近日办的案子,又提到了郑氏,说她两年前没了女儿,又遭受虐行,如今大有可能被处以凌迟,实在可怜。我爹说李大人其实是在给郑氏说情呢。”
“我就问:‘李大人和她非亲非故的,为何要说情?’,我爹笑我笨,又说:‘自然是他儿子在京兆府做事,年轻人发了善心,求李大人出面说情’。我又问:‘和三法司的人吃酒,请爹做什么?’,我爹说:‘因为李大人还动了别的心思’。其他的话我听懂了,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表姐你知不知道?”
赵灼玉猜测“别的心思”应该是指李大人想拉拢舅舅,而且赵灼玉恰好也在京兆府,为郑兰说情一事说不定还能遂了她的意。
顺她的心,不就是顺了舅舅和父亲的心?
赵灼玉心下五味杂陈,别人不知道李家父子的关系,她还能不知?李大人愿意为郑兰说几句话,想来李逢舟必然要牺牲什么。
“想什么呢表姐?”柳明笙轻轻拍桌。
赵灼玉回过神来,摇头道:“没什么,我也不知你爹何意。”
吃完饭,赵灼玉提议送柳明笙回去。
她一路兴致缺缺,柳明笙懒得戳穿,到了柳府门口便没留赵灼玉,只叫她快些回去。
赵灼玉路过李逢舟家时停住了,看了看深蓝色的天,几经纠结,还是走到了门口,可刚一抬手又犹豫了。
她这几日总躲着李逢舟,后悔自己要在他面前袒露心声,但比起后悔,更多的是窘迫。
她一个肆意骄傲的人,在李逢舟面前边说话边哭算什么事?
算了吧,算了吧,见面说不出话只会徒增烦恼。
正要转身离开,门却突然开了。
“赵姑娘?”张叔面露惊讶,“姑娘来找少爷?”
赵灼玉有些发窘,她能说不是?忙转了话端:“张叔要出去?”
张叔面色沉凝起来,解释道:“少爷近来没胃口,方才说想吃外面的馄饨,我出去买。”
胃口不好?赵灼玉更加确定李逢舟遇上烦心事了。
“赵姑娘来得正好,陪少爷说说话,时辰不早了,我得去了。”不待赵灼玉答应,张叔留了门,急匆匆地走了。
此举无形中推了赵灼玉一把——去就去,难道还能说不出话来?
赵灼玉慢悠悠走到了李逢舟的寝屋外,不远不近,恰好能透过半开的窗瞧见李逢舟坐在榻上,低着头安静翻书。
他面无表情时温润如玉,倒叫人不由为之驻足。
赵灼玉看了片刻,思绪突然乱了,人也怂了。
算了,还是不要打扰他看书了。她找了一个完美的借口。
可是不去的话,倒显得我亏心似的。
纠结之余,赵灼玉捡起脚边一片叶子,一面撕一面想:去、不去、去、不去……
叶子顷刻间只剩下一“点”,轮到的选择是“去”。
赵灼玉自己都惊讶,原来她是想去的,从送柳明笙回家时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柳明笙都看懂了,偏偏她还在骗自己……
天色已暗,李逢舟放下书出门透气,暖黄的光恰好照在石板上的碎叶片上。
他凑上前看,恰逢张叔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来了。
“少爷,馄饨来喽。”停下后四下一顾,奇道:“赵姑娘呢?喊她来吃馄饨吧。”
“赵姑娘?”李逢舟接过一碗,面露疑惑。
“对啊,她才来,少爷没见到她?”
李逢舟往碎叶那头瞟了一眼,心下了然,让张叔把另一碗馄饨吃了,自己回屋去了。
吃完馄饨,又拿着书继续看,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再也看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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