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避嫁

三皇子二月里刚行过冠礼,按皇家惯例,今年便该为其定下正妃人选了。

端详着自家妹妹花朵般娇艳的面庞,带露含情的一双眸子,孟若云沉思良久,不禁垂下头去,羞愧难当。

待在丈夫身边久了,她当然也能知晓些朝堂之上的事,便也就此能猜到玉贵妃和自家娘亲的心思,眼下太子亡故,夺嫡之争虽未摆在明面上却也着实是暗潮汹涌,玉贵妃是娘亲的堂妹,妹妹若嫁给了三皇子,亲上加亲不说,搭上了自家爹爹这条线,便更能巩固三皇子在朝中的地位。

如若三皇子真能荣登大宝,妹妹正位中宫,玉贵妃母凭子贵,外袓父府中便能在出了一位贵妃之后,再出一位太后,一位新帝外甥,外加一位沾亲的皇后娘娘。

这是无上的荣光,于自家自然也是百利而无害的。

可这些荣光和好处,代价却会是妹妹阿皎的一生。

她情不自禁地揉了揉舒月脑顶的头发,叹气道:

“傻阿皎,你若是打定主意不愿嫁给三皇子,只装病怎么能行。”

舒月愣住,阿姐果然还是阿姐,自己的心思向来瞒不过她。

孟若云急道:“你装得了一时,安能装不了一世?若贵妃娘娘要定了你做儿媳,你再装病也是无用的,眼下花朝节已过,宫中可有传闻,娘娘为三皇子看上了哪家姑娘吗?”

舒月无奈地摇头,若玉贵妃真看上了哪一家的女儿,她让雪绵安排在外打探消息的人不可能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想起那日晌午,三皇子将她拦在宫院廊下说的那番对她志在必得的话,舒月的一颗心不免打起抖来,攥紧了姐姐的手,她把那封奇怪的信的事也悉数告诉了孟若云。

“那封信是从信鸽儿的腿上取下来的,三皇子叫人燃了火将那纸笺放在火上烤方才显出字来,内容我没太看清,只不似咱们邬泽的文字。”

舒月说着便懊恼不已,若不是自己应了公主之约同其一起放风筝,风筝又恰落入三皇子的院子,她怎么会撞上这桩秘事,又被三皇子抓住。

孟若云大惊,原以为妹妹入宫仅是母亲和玉贵妃娘娘二人的想法,却不想三皇子竟也生了要娶妹妹的念头,且生这念头的缘由并非因为爱慕。

“那你现下打算怎么做……”孟若云有些慌神,此事干系重大,如若处理不慎,后果将不堪设想。

“姐姐暂且配合我就得,余下的事我自有计较。”

舒月知道娘亲早已被贵妃娘娘许诺的美好将来冲昏了头脑,可她也相信,自家爹爹在朝堂多年,他会有最明智的判断。

隔日丞相孟廷璋一行人便回了府中,闻听长女叙说完得以回京的缘由,老侯爷一门俱是国之栋梁,孟廷璋对其一直颇为尊敬,嘱咐妻子先去照看卧病的女儿,他整装梳洗,先行去侯府吊唁一番。

只他前脚离府,后脚宫里的赏赐便流水一般送入了府中。

锦缎珠玉珍玩,名贵的药材一箱箱地直接堆在相府院子里,玉贵妃还特意另择了一位太医来。

“这俱是娘娘的心意。”

玉贵妃身旁的管事太监亲自来送的赏赐,隐隐猜到府里这位二姑娘日后的身份,他脸上带着和气的笑,说话亦带了几分恭敬。

“听说二姑娘为了照看太后娘娘的寿礼,不慎淋雨染上风寒,贵妃娘娘心疼得紧,只是她宫务缠身,出宫又殊为不易,只得叫奴才带了医术高超的太医来,又亲赐下这些东西给二姑娘,供姑娘补身解闷之用,娘娘说待姑娘大好了,再入宫去给娘娘请安不迟。”

玉贵妃此举,便是极看重女儿了。

丞相夫人杜氏望着这一切笑得春风满面,一家子女眷谢了贵妃的恩德,杜氏往管事太监手中塞了一只装满小金锭的锦袋,又给随行的众人一人赏了一把金瓜子,这才目送他们离去。

舒月闷在锦帐里,怕叫人看出端倪,她只是叫姐姐代她去谢了恩,杜氏回来的时间并不久,还未曾知晓小女儿到底病得如何,是以长女代妹行礼,她一时也没觉得有甚不妥。

等杜氏指挥着丫鬟仆妇们将一个个箱笼抬进舒月的倚兰轩,舒月早已叫雪绵为自己弄好了一个略显憔悴的妆容。

劳太医在外稍等,杜氏先行去卧房中看女儿。

“娘的乖乖阿皎呦。”

杜氏一见小女儿面色苍白楚楚可怜的小样,一颗心便如同被重拳捶过,当下对着舒月便拭起泪来。

舒月姐妹俩素知娘亲虽时常会犯些糊涂为人所利用,但向来都是个极疼爱孩子的人,舒月是她亲生的女儿,卧病在床多日病情未有起色,杜氏岂有不心焦之理,因此见她垂泪,姐妹两个心下便都有些后悔,若云嗫嚅着欲说真相,抬眼便见舒月轻轻朝她摇摇头,忙低声清咳起来。

孟若云心下暗骂了自己一声,扶着杜氏起了身,她笑着宽慰母亲道:

“娘亲,前个儿为阿皎看诊的郎中们都说了,阿皎这病于性命无忧,只是这风寒诱发出的虚症若要大好需得颇费些时日静养,娘亲舟车劳顿怎可再多劳神,不若暂且将阿皎交予我来照看吧。”

长女向来端庄持重,行事稳妥,杜氏闻言只觉心中安慰不疑有他,嘱咐好雪绵备好给太医的酬谢金,她亲自带着丫头去挑给玉贵妃请安致谢时的回礼。

姐姐代她行礼时已悄悄遣了丫鬟来报信说玉贵妃派了太医来探舒月的病情,舒月略一思忖便找好了应对之策,母亲前脚走,舒月后脚便将雪绵提前找好的,府中一位丫鬟家患有体虚之症的妹妹扶到了自己床上,再放下床帐。

这位姑娘的身量与舒月相当,且舒月是闺阁在室的世家贵女,哪怕寻了医者来诊脉也只是悬丝而诊,并不会见到她的真容。

就此,在杜氏进宫向玉贵妃请安之前,舒月风寒难愈转成虚症的事,已然传出了丞相府,也传到了玉贵妃耳中。

玉贵妃登时便有些踌躇起来。

原本无论容貌品性,家世亲疏,孟家阿皎都是成为自己儿媳最好的人选,但就当下景况而言,这“最好”二字怕是要打些折扣。

旁的且不说,单就身虚体弱这一项,孟舒月嫁为皇子妃便不够格,更遑论此番生病,是她自己奔进雨中护那劳什子牡丹花所致,且还因此,失了为太后贺寿献艺的机会。

行事鲁莽且蠢,玉贵妃想想心下便打起鼓来,还好自己没能听了皇儿所言直接去求皇上下旨赐婚,堂姐的女儿再生得美又如何,到底是相府里千娇万宠惯了的小女儿,娇憨得紧。

再见堂姐杜氏,玉贵妃便没了先时的熟稔亲切,略略嘱咐杜氏好好照料舒月,玉贵妃便推说身有不虞,叫人好生送了杜氏出宫。

杜氏在玉贵妃处受了冷落自是心情不佳,谁料孟廷璋带了侍从自侯府回来,也是沉着脸,孟若云望了一眼跟在父亲身后的丈夫,后者与她对望一眼,只悄悄摇了摇头。

晚膳孟廷璋兴致不高,问了几句舒月的病势便没话了,一家人便默默用完了饭。

饭后韩昭带着孟若云回了房,拉着爱妻软若无骨的小手,韩昭下意识地生了亲热之心,被孟若云狠拧了一把腰肉,当下便故作委屈地努努嘴

“众人都捧着阿皎也罢了,云儿你也是岳父岳母亲生的女儿,好容易远嫁归来,岳父母竟也……”

舒月可是她一母同胞的妹妹,丈夫这话一出,孟若云气得红了眼圈。

本想就此表明自己爱妻之心的韩昭顿时慌了神,正想说句什么描补,妻子却先把妻妹装病之事给吐露了出来。

“阿皎也是为难得很,不许你挑她的不是!”

这人在屋中坐,罪状天上来。

挑剔妻妹之名,韩昭可不敢当,略觑了一眼妻子的神色,他便同她说起,今日岳父不悦的缘由。

“阿皎这病来得突然又总不见好,岳母入宫见娘娘也没像往常一样被宫人礼敬有加。”原本妻妹卧病未能入宫便引发了众人诸多猜想,如今杜氏入宫待遇又不比从前,风言风语便愈加多了起来。

这种话初初返京的韩昭都能知晓,孟廷璋在这一路上又焉能听得少?

孟若云惴惴不安。

而当下另一边的正房之内,杜氏听完丈夫的话,已忧心地哭起来。

出身高贵的杜氏也同小女儿一样是家中得宠的幺女,性子软且善信他人,孟廷璋从前甚爱妻子明媚可爱胸无城府的模样,然而当下,他只后悔没能早给妻子讲明一些道理。

女儿就此被冠上这么一个体虚柔弱的名声,莫说是嫁给三皇子,便是京中略有些名头的世家大族,都不会将她纳入儿媳的人选里。

眼下阿皎十六岁了,若这般花一样的年纪都婚事艰难,再过几年便只有留在家中的份了。

孟廷璋不怕女儿留在家中,但如今这世道总对女子有些不公,更何况人言可畏。

他和妻子商量着,是不是先早些给女儿相看人家。

翌日清晨,孟廷璋同杜氏一起,来了女儿的倚兰轩。

“爹爹今日休沐?”舒月倚在藕色如意云纹的大迎枕上,见此放下了手上的话本子,杏眼亮亮地看了看父母,她示意雪绵倒茶。

杜氏摆了摆手叫雪绵先下去,便直接把要为女儿择婿之事说了。

舒月闻言怔怔,临近献艺选妃,她当时也是情急避嫁,才用了装病这个较为莽撞的法子,不承想此事避了三皇子,却也给自己避出了个“坏名声”。

看着爹娘因为自己而满面愁容,舒月深感自己不孝,一番思虑之下,将自己故意装病和那日宫院受三皇子威胁的事说了出来。

杜氏惊得嘴唇发抖说不出话,可孟廷璋是见过大风大浪之人,在朝堂的波云诡谲之中他尚能处之泰然,此时自然也没有慌张,将手中茶盏缓缓放回桌上,安抚杜氏先行回去休息,他目光温和地看向女儿,心有宽慰。

他这看似不谙世事的柔弱女儿,原来是个心里有成算的人。

“爹爹,”望了望四下再无人,舒月盈盈而跪,目光却清明且坚定。

“爹爹身在朝堂,自是比女儿更明了现下的朝局,但看现今景况,爹爹当下站在哪一位皇子身边都是不妥的,况那三皇子野心昭昭,实非良善之人,咱们家更是不能与之扯上关系。”

孟廷璋略一沉吟,女儿称病被玉贵妃所厌,但三皇子并不一定会与其母有同样的想法,为保万全,女儿还是先行订下婚约为好。

怕再招来更多非议,孟廷璋再三嘱咐杜氏只叫几个心腹人把为幺女择婿之事悄悄地放风出去,与长女一同合计,孟若云为妹妹操心,便也让丈夫帮忙留意。

是以当陆灼来约韩昭喝酒以谢他帮扶之情的时候,得了妻子嘱托,又自诩好姐夫韩将军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揽了他肩膀,唤着他的字道:

“少安你说,我那妻妹娇娇柔柔的一个人,从小半分苦也未吃得,要寻个什么人才能算是良配?只是我并不识得什么文人雅士,你生在京中,倒是帮为兄想想,可有什么人选。”

陆灼一愣,手一顿杯中酒便洒了半盏,眼前浮现出少女被花枝勾住裙角反而扬起脸朝他笑的模样,他抬手饮尽了杯中酒,苦笑道

“若说孟二姑娘,的确该得一位雅客才能堪配。”

那样一朵娇艳明丽的牡丹花,如他一般失了根基、刀尖舔血的人,注定配不上她。

这话听着有些奇怪,但念在陆灼刚刚失了亲人难免心情沉郁,韩昭挠了挠头心下懊悔是不是不该同他开旁的玩笑,拍了拍陆灼的肩膀,韩昭匆匆地转了话头。

陆灼望了望窗外初升起的那轮月亮,再一次斟满了酒杯。

因为他的心不在焉,这顿酒宴很快便散了,只是陆灼喝得虽多,回到家里仰躺在床上却没有睡意。

他怔怔地望着天青色的帐顶出神,冷不丁垂在床边的手掌心里一阵温热湿软,陆灼坐起身往床下看,他的爱犬阿宝正瞪着黑亮亮圆似豆的眼睛,欢快地摇着尾巴,双爪扶在床沿上,湿漉漉的米分色舌头亲昵地蹭他掌心。

陆灼用手背轻抚它鼻头下因年岁渐长生出的白毛,舒月灿烂的笑容便重又浮现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阿宝是父亲赠予他的十岁生辰礼,却在同年父亲叔父先后崩逝,合府大乱时走失,陆灼和母亲在那一夜守着父亲的灵位哭到麻木,再醒过来的时候,阿宝也不见了。

再见阿宝是在丞相府老太君的寿宴上,时隔一年,小家伙长大了一圈,油亮且长的绒毛趁得它越发像个雪绒球儿,陆灼试探性地唤了一声阿宝,它飞也似地冲着他窜过来,颈上的铃铛叮当作响,牵着它的舒月没有防备,差点被它拽倒,冷不防地,被花圃中旁逸斜出的花枝刮破了裙摆。

“绒绒是哥哥你的狗狗吗?”顾不上查看自己的衣裙,女孩儿大口喘息着,白皙软嫩的脸颊因跑得有些快而染上两抹淡淡的米粉色,好似自家府中桃林里,初熟的水蜜桃。

“真是太好啦,我还以为绒绒是在外流浪的狗狗呢!”她并没有生气他唤来阿宝,使得她只能无措地奔跑起来而失了世家贵女的体面,反而扬起脸甜甜地朝他笑,笑容灿烂得如同春日里的柔暖阳光。

“二姑娘——”

听到远处有人寻她,她抱起阿宝塞入他怀中,提起裙摆便跑掉了。

而陆灼当时沉浸在这缕阳光中,一时竟失了神,连一句多谢尚来不及说。

而后不久,娘亲自绝于父亲灵前,他跟随祖母婶婶一同扶灵回了陵城老宅,再无机会见她,直至边关历练几年后,他结识了韩昭,两下里相见恨晚便认其为兄长,直至见了嫂嫂,他才知道这些年停留在他心里眼里的那位灿笑着的,心善的美丽姑娘,竟是自己兄长的妻妹。

她名唤舒月,小字阿皎。

如此想着愈发没了睡意,陆灼索性起了身,他记得书桌下的柜子里还放着一样东西,如若能在临行前交到她手上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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