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凤训目送江文梧走入财务院,直到乌木大门彻底合上他才偏开目光。天亮了没一会儿,外头不知何时聚了云,黑压压的一片戴在群山上。他静静地坐在车里,窗外的光照不到身上,满车厢都留着江文梧的气息。
方才进江文梧屋里,不曾有见诸如香水此类物什。
那是哪来的味道?
信玉送完鞋就去办事了。躲在暗处的茗生好不容易等到江文梧走没影,急忙跑到楚凤训车窗前声如洪钟地喊了一声长官好。见人没理他,茗生也不执着,风风火火地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大喇喇地坐了下去,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看起来十分高兴。
臻青让司机先行离开后自己坐上驾驶位,先问了句好,才转动钥匙开车。他刚从财务院问政司里走出来,热得浑身都是汗。臻青抹了一把脸,发动汽车,这才扭头看向美滋滋的茗生,小声问道:“什么事这么高兴?捡钱了?”
“财务院门口哪里捡的到钱。臻青,你不知道,跟着江文梧的这几天可太无聊了。”茗生伸了个懒腰,说,“还好长官回来了,感觉浑身舒畅,没有一块骨头不爽。”
“刚开始见到他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臻青盯着路况,低声笑道,“怎么不怜香惜玉了?”
茗生故作老成地叹口气,说:“嗐。人不可貌相,不说这个了。”
他指了指远去的财务院门口那高挂的门匾,贼兮兮地说:“你说怎么谁都非得往这挤。那里面可是龙潭虎穴,我听说掉了个高官,连着一群人跟着踩他,好可怜。”
臻青把住方向盘,打了个弯,回道:“可怜吧,他扣你钱的时候你骂得可凶。”
茗生顿时瞪大眼,喊道:“就是他扣我——”
“——你怎么在这?”被愤慨激昂的茗生忽略许久的楚凤训突然抬起头,眼神扫过他要飞出副驾的后脑勺,冷冷地问道。
即将奋起的茗生让楚凤训一句话按了下来,讪讪地接话:“长官,我看江先生进去了就回来了。”
“让你盯着人。”楚凤训从口袋里掏出手表,看了一眼,一手指着茗生说,“臻青,把他给我扔下去,掉头去一趟监狱。”
财务院背部傍山,院内四栋主楼。由门口入一条回形长廊串联四楼,其中问政司在最中间,是一幢崭新的有着大理石外墙的高楼。问政司周围是稍微陈旧的三大白楼,从东至西分别是审计司,文册司和银库司。
江文梧行至回廊拐角处便停了下来。
一位满头白发却英气不减的老者正站在银库司门口,他远远瞧见江文梧,抬手推了下眼镜,朝他招招手。杨荣熙是江从朔的结拜兄弟,在宿州财务院任银库司司长,他一身西服穿得一丝不苟,精神抖擞,半点不见年老的该有的疲态。
杨荣熙两手搭在雕着鲤鱼的手杖上,满含慈爱的眼在江文梧身上扫了一遍,说:“我卸任时听闻新司长才貌双全,再看那名册,瞧见这个江字便心中一颤。早时你父亲曾告知我你要到宿州来,这一月有余我竟忙得未能见你一面。听说你今日要上任特地来看看,如今算是见到了,不输传闻。阿柏是个好孩子,你也这样奔逸绝尘,老江该是有怎样的福气才得了这么好的两个儿郎。你父亲近来可好?”
江文梧微弯着腰,显出一个恭敬的姿态,说:“父亲身体康健,劳杨伯父挂心。”
杨荣熙颔首,笑道:“那便好。我在宿州待不了多久就要北上回珩州去,也顺道去谢霖阙见见老江,真是一别数年,许久不见了。”
“父亲也时常念着您。”
杨荣熙听了,乐呵呵地笑起来,没有半点长者的威势,说:“他呀,他能念着我?他一心守着家里,颐养天年乐得不知道哪里去了,你快别跟阿柏学这些满嘴跑火车的客套话。对了,小棠有身子许久,我礼早备好了,一直腾不出空来亲自送去,这次正好一道贺这迟了许久的喜。老江说你这些年都养在朔州的府里,身体可好些了?”
阴沉沉的乌云已经飘到了财务院上头,遮天蔽日,远天泛着青,空气都闷热。
二人又说了些家长里短的闲事,末了,杨荣熙摇头叹息,压低了声音语重心长道:“银库司不比文册司,里面都是累人的活,上面压着下面催,两头不讨好。”
他话锋一转,却说:“宿州多雨,今年雨季未到,后院那亭子却朽得不像话,那亭子和大楼是一块建的,这么多年修修补补也只是保持个样子,红木柱都让虫给蛀空了。你若是路过,千万别往里边久坐。”
江文梧稍微愣怔,正欲说些什么,却见杨荣熙侧了身,笑道:“小齐来了怎么不吭一声,在司里怕生可是要不得的。”
齐嘉则一心扑在江文梧身上,闻言立即从廊柱后挪了出来,板板正正地问了杨荣熙好,这才去瞧江文梧。
果然是一副好模样。
新司长上任的文书下来时江文梧的相片就在司里传开了,接文书的人夸得天花乱坠,宝贝得就差把相片剪下来裱起来贴在墙上。这要是见了真人,怕是以后眼珠子都不是自己的了。
江文梧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齐嘉则满脸堆笑,说:“我怕新司长不熟路,特出来迎。恰巧碰见两位长官谈话,不便打扰,想着等在柱子后边,待会再出来的。”
“我们俩也不过是讲一下家里事,没什么叫人家听不得的。”杨荣熙摆摆手,拄着手杖往江文梧身边挪了一步,看着他说,“忙去吧,往后得了空多到家里来走走,我常见见你。”
江文梧应了声好,向杨荣熙道别后便随着齐嘉则往楼里走。
齐嘉则走在江文梧侧前方,半斜着身子向他,喋喋不休地介绍着。银库司大楼有三层,顶层是司长办公室,往下是银库,再下就是办公区,这一路上不少职员在底下窃窃私语,一时整层楼内乱哄哄的。
江文梧对此并无表示,一路上只是听齐嘉则说话,到进了电梯才开口。
“你是什么职位?”
“回长官,我是办公室主管齐嘉则。”齐嘉则谦卑地站在门外,脸上笑容更盛。他得知新司长要来,老早守在门口,又见杨荣熙与江文梧亲密非凡,就知道来的不是个小人物。这会儿殷勤备至,等的就是江文梧这句问。
“待会送一份司里的规章上来,你可以去做事了。”电梯里的顶灯把江文梧的影子投在他的脚旁,他抬起头来,整个人越发颀长端正,齐嘉则这才发现自己看他时需得仰头。
江文梧到了三楼,门一开外头便候着一人,那女子戴着副眼镜,一身制服简练端庄,手里还抱着一叠文件。
高悦弯腰低头行礼,说:“长官。我是高悦,您的秘书。”
江文梧颔首,说:“职务相关我都已经了解过了,你不必再解释。一切按照规定来便可,今日有什么事?”
“粮所和军务院都派了奏事拿令单和支票来,银库本月尚未清点税款,一时拨不下来,现在他们在接待室候着,我已经让人送了些糕点茶水去。”高悦跟在江文梧身后走,从怀里的文件袋中抽出两份递给他。
门侍替江文梧推开了门,他抬腿迈进去,把看完的文件还给高悦,说:“钱不放,你去把历年银库司的账本拿来。”
高悦接过文件,似乎有些错愕,说:“两边都不放吗?”
江文梧十分肯定地说:“不放。”
粮所和军务院都得罪不得,银库司一贯的做法是借着“财务院与军务院平日里不好”这个由头亏待军务院,这样做难免有失偏颇。
他见识过朔州府西部饥荒,自那以后便懂得一个道理:如果手中的粮食不够分给每个人,那便一个人都不要给。饿透的人是神志不清的,正如此时的宿州政府。银库透支太多,若剩余的钱给了出去,那之前所亏欠的那些人便会上门讨要,届时百口难辩。此时不管给了哪边,都是要自己的命。
“银库的钱何时回转就何时放。”江文梧看向正对着门的空荡荡的红木办公桌说道,“多备点茶水往接待室去。”银库司长期向高官放无利贷,这不是秘密。逾期不还的比比皆是,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杨荣熙在位时从来不去讨要。
他指了指自己的办公桌,说:“你按时间顺序把银库司欠的债都罗列出来,还有往银库里借钱的,也一并整理出来放我桌上。半个时辰后我要看。再替我寻一只算盘来。”
外头轰隆一声,响雷过后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高悦把江文梧的要求都记住,正要转身,又听见他问:“康家抄了没?”
“康家?”高悦一下子反应过来,说,“回长官的话,康廉直被捕时军务院的长官们已经把康家翻遍了。”
江文梧若有所思地点头,说:“嗯。你去吧。”
翌日艳阳高照,夜间的露水晒干了,空气干燥得烧人喉咙。江文梧收拾好了准备出门,走到门前却伸了几次手都没拉开门。
“公子怎么了,手没力气吗?”无昧端着餐盘跟在他身后,关切地问道。
江文梧轻轻推开门,庭院被无昧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他环顾一周,确认安全后说:“我无事。无弃守着盛家主,你若得空了可以去那里帮衬,家主常在大院里,外面什么都新鲜,但他不能出任何意外。”
无昧低头看着还剩大半碗的粥,说:“公子也不能出现任何意外,我的职责是先守好公子。宿州太热了,公子没胃口,我下次换种开胃的粥。”
“一切以家主为重,我会顾好自己。”
江文梧留一句话,往巷子外走了。
楚凤训午后得了闲,正坐办公室里玩那小盒子,一抬眼见墙上那幅画上的血迹还没处理,就推了椅子起身打算去外面拿个抹布进来。他刚走没两步,门就被不声不响地推开了。
“擅闯军务院,当心我给你丢监狱里。”楚凤训一眼没看他,从门外的小水盆里拿出条抹布来。
“监狱现在归人家政务院管啦,你的风头过了,大将军。”来人随意地拉了把椅子坐下,说,“听说你最近有点心慈手软,我过来探探此言虚实。”
楚凤训手里折着抹布的角,走向那幅画,问:“哪里来的风言风语?”
“监狱啊,让你丢进去的还能活着出来一个,真稀奇。人家一朝麻雀飞上枝头成凤凰,结了梁子回头就踹你一脚,美人这种东西,杀伤力不是一般的大。银库司现在可是被围得水泄不通,去过的人都想捡几支柴火在外头搭屋子住下了。我说古怪,怎么好端端地能冒出来个这样的人,你猜怎么着,隔壁楼里的前不久才派了个天兵到他家附近走一遭。”
姚策手里盘着核桃,摇头晃脑地好不自在,他缓声轻笑。
“找个这样的谁见了不迷糊,我看这下子就是冲你来的。”
“你能找到人盯着时降?”楚凤训小心地把深色的地方擦拭干净,说,“他什么时候往北去了?”
“山人妙计。大概一个月前,他匆匆北上,半个月后就回来了。”姚策把核桃往兜里一塞,起身说,“重点不是这个,我来提醒你提防那个江…江什么来着,他很有可能是舒泊渊找来给你使绊子的,时降不止一次往财务院跑了。”
楚凤训擦好了画,把抹布放回原位,说:“我知道了,你还有事吗?”
姚策微笑着,没打算挪位,说:“你知道就好,省得到时候你让人家骗财骗色,我要怎么跟你爹交代啊。”
楚凤训落座,说:“你个半点荤腥不沾的人,我爹当你一窍不通,怪不到你身上。”
姚策咬紧了后槽牙,说:“我对女士们始终怀有敬畏之心,你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下班后跟我走一趟。”
“约了人,没空。”楚凤训看着时钟,说,“又到了上班的点,闲杂人等可以出去了。”
“铁树开花千年一遭,约了什么样的神仙让我也开开眼。”姚策看他,似是有几分戏谑。
楚凤训摆摆手,说:“怕你给我爹打小报告,吓跑了神仙。赶紧走,信玉来敲门了。”
姚策又自顾自坐了会,听见有人敲门了才起身离开。他出了军务院后不紧不慢地把车挪到个阴凉地方,在对街的小摊点了壶茶,就这么坐到了楚凤训下班。他到要看看楚凤训这个光说不练假把式能约到什么人。
下班的铃声一响,军务院门口就陆陆续续地有人走出来,姚策手里核桃盘得飞快,眯起眼睛仔细盯。没一会儿,人群中冒出一个头来,姚策立马起身,跟着那个突出的头走,他刚走几步,后面猛地传来一个大嗓门。
“客官,钱没付呐!”
在人群中穿行的楚凤训听到这一声也回了下头,但人太多了,他什么也没看见。反倒是姚策吓得一激灵,火急火燎地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来塞到那大爷手里,边说着不用找了边猫着腰继续跟人。
姚策越走越觉得这方向不对劲,等他们俩都停下来了,他抬头一看,那大门上的匾打的是金壁辉煌的“财务院”三字。他再低头一瞧,只见楚凤训手一伸,硬生生拽走个人就一起淹没在人海里了。
姚策睁大了眼,楚凤训这是“现约”啊!
他随即又一锤手,明了地点点头。
就知道他不会约人,现掳才是这个直来直往的发小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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