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聚霓河沿岸是宿州除春柔大街以外最繁华的地方,细细的河流让青石砌的河堤框成一条蜿蜒的丝线,裂出宿州夜晚最亮的一湾银汉。河岸左侧高出右侧两尺,出露的河堤石块缝隙间分散地长着杂草。隔一条小街就架一座小石桥,石桥两端栽有芍药,此时还未开,两岸垂柳缠着彩灯,路边是各样的小店。

“路上一窟窿,别往坑里踩。”楚凤训拽着江文梧的胳膊,一边往前面探路一边提醒他。

街上的彩灯略显昏暗,这边江文梧没来过,只能认命地任着楚凤训拉着到处走,自己四处看看有没有什么显眼的标识以防被丢在这里回不去。

楚凤训又走过一座石桥,今日是上巳节,白日里困在工位不能出来游春的此时趁着微凉的夜风都挤到聚霓河来,河岸就更加热闹,到处喜气洋洋的。

江文梧却发觉他正被拉着往人少的地方去。

“去哪儿?长官又想干什么?”他用力把胳膊往回收,不愿再走。

“在外面不用叫长官。我之前说了带你来宿州转转,今天赶个热闹,怎么谢霖阙上巳节没有出来游春的习俗吗?”楚凤训半张脸浸在灯光里,衬得回头看过来的眼神格外温柔。他对于江文梧突然的紧张有些莫名其妙。

他答得坦率,江文梧脸色稍缓,收胳膊的力气却加大,说:“多谢你,但我不喜赶热闹,恕不奉陪。”

楚凤训既然已经把人带来了,自然不愿半途而废,他也抓紧了江文梧的胳膊,把人拉到石桥边好说话,说:“那就吃顿饭,我找的地方人少。”

“听着像是鸿门宴,”江文梧低头看了眼被紧紧攥着的手腕,缓缓抬眼直视他,说,“让我怎么敢去?”

“怎么,鬼门关都敢闯了还怕鸿门宴?”楚凤训把江文梧拉近一步,一群人从他们身边挤过。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过鬼门关我起码死得明白。”江文梧又跟他分出点距离来,说,“长官行事诡秘,谁能安心跟你一起吃饭。”

“那我告诉你今天我要找你算新的账,但没带枪也没带刀,这下子安心了?”他手往下滑,捏紧了江文梧腕子拉他下桥。

说几句话的功夫人就多了起来,楚凤训逆着人群走了一段后才突然想起再有一会儿外面的广场要放烟花,所以人都往桥上挤。他想着就低下头,问后面的江文梧。

“你要看烟花吗?”

江文梧低头走路,闻言抬首。他的头发有点乱了,两侧的鬓角垂下几缕头发,被夜风吹得飘到脸上,束发的绸带在身后微微扬。

月光作衬,面如冠玉。

楚凤训看着愣了一阵,连江文梧说什么都没听清,待他回神来,江文梧正皱眉说:“你若要看无须问我,又何必这样看我。”

“我不看,走吧。”楚凤训别看眼,暗暗加快了步伐。

聚霓河末端的第九座桥右侧人影稀疏,外面没有吆喝的人,铺子前几张小桌子的椅子都收在桌下,老板娘坐在柜台后面听一个女娃娃念书,这样看来,倒像是无人看店。

楚凤训随便找张桌子拉出下面的椅子来,按着江文梧坐下后就轻车熟路地往柜台去了。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小女孩手指在书页,歪头从柜台边看到了走来的人,手一抬把书盖上,直接蹦起来,“叔叔来了,我去洗菜!”

老板娘原本撑着头微笑着听,没想到念着书下一句是这个,她一回头,楚凤训就走到跟前了。

“斑芝姐姐,好久不见,最近过的好?”

奚斑芝连忙转身过来,侧边辫子上还插着朵艳红的杜鹃花,可笑时难掩憔悴神色,眼周的细纹展露无遗。

“我过得很好,木棉在学堂也很听话,你不用担心。”奚斑芝从抽屉里拿出纸笔,在纸上写下如是几字,刚要转过去给楚凤训看,手腕又扭回来,再添上几字。

“上巳节聚霓河很热闹,你怎么自己来?”

“我跟我一个朋友……”楚凤训说着遽然回头,那小桌哪里还有江文梧的身影,他眼皮一抽,说,“估计走丢了,我去找一下。”

奚斑芝点点头,边写道:“让木棉跟你一起去找吧,聚霓河的每条巷子她都跑过。”

“好,木棉在后厨吗?”楚凤训从柜台边走过,直直前去撩起后厨的帘子,发现有只孤零零的碗被搁在灶台边,里面放着几片菜,而厨房后门大敞。

“哥哥,这个好吃,你来一口吗?”女娃娃拿起手里小盒中一串通体遍红的豆干试图递给身边慢慢走着的人,大眼睛毫不掩饰地直勾勾盯着人家的脸。这已经是她这个月第八次用善意的谎言之“哥哥我找不到爸爸妈妈你能带我去警署岗亭吗”拐走好看的大哥哥陪她玩了。

“你吃吧,”江文梧时刻把这小娃娃护在身侧,“警署岗亭在另一岸,我们要过桥了。”

女娃娃一口咬掉串串上的豆干,把盒子丢到路边的弃物桶里,回道:“哥哥我脚好酸。”

江文梧垂首,女娃娃眨着圆溜溜的眼睛,满脸期待地往前伸着手。她的脸蛋红扑扑的,脑后两条小辫子柔柔地顺在肩上,身上没有什么饰品装点,看起来却十分惹人爱。他想起记忆深处那个淡蓝色的小女孩也是这样朝他伸出双臂,只是她哭得眼睑发红,发上的金银珠翠冰凉,贴在他脸上,冷得让人发抖。

他蹲下来将女娃娃抱起来,让她能安稳地靠着。

女娃娃搂着他的脖子,兴奋地辫子都要翘起来,这个高度,她一眼就能看到河堤护栏外高出一截的另一岸景致,笑道:“好高啊,哥哥!”

江文梧跟着人群上了石桥,又被拱到石桥边。这是第四座桥,石桥的扶栏上缀着点点青苔,宿州多雨水,这些青软被润得生机勃勃。

月亮静静地躺在河面,船桨触时便化作了一滩银色颤动的丝绸。忽然,水波剧烈震动,将月震成细碎的银柳叶。周遭都安静下来,只听一声急响,一道细光直冲云霄,与天幕相吻的那刻伴着轰鸣炸开一朵绚烂的花火。

女娃娃靠在江文梧肩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接踵而至的烟花,他却感到另一边的肩也沉下来。一股温暖的鼻息擦过耳廓。

“你让我好找。”

水滴状的花瓣争先恐后四散开,一簇一簇盛绽在天穹,江文梧无需转头去看,这些就映在楚凤训眼里。俄而那双眼从自己脸上擦过,落到肩膀的女娃娃上。

奚木棉还没察觉到危险的来临,沉浸在烟火中一味地往江文梧怀里拱,脸颊贴着他凉丝丝的发蹭个不停。

“好看吗?”

“好美呀!”奚木棉激动地回道,又搂紧了江文梧。

“烟花好看还是人好看啊?”

“烟花好看,哥哥更好看。”

奚木棉有几分羞涩地抬眼去看江文梧,却见到他另一边肩膀上的头,顿时哽住,讪讪笑道:“叔叔……”

“你姐姐急得要张口骂人了,你倒是在这边逍遥自在。”楚凤训绕到另一边,欲从江文梧手里接过奚木棉,手方伸出就停在半空,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为什么他是叔叔,江文梧就是哥哥?他也没有比江文梧大很多吧?

奚木棉抱着江文梧不放,这是她第一次拐人被抓包,还是被楚凤训抓包。她闻出一股大事不妙的味道,又见楚凤训和江文梧靠的近,并未说他什么,就料定此时只要抱稳了江文梧就必然大事化小,于是她贴着江文梧撒娇道:“哥哥我想让你抱。”

楚凤训看破这小机灵的诡计,直接把她从江文梧怀里摘出来,和蔼笑道:“哥哥手累了,叔叔来抱。”

“好了,我现在脚不酸了,可以自己走。”奚木棉伸开双臂在空中晃动,但怎么样都挣不开楚凤训的手。多次尝试无果后她又看向一边的江文梧,硬生生从眼里挤出几滴泪来,委屈地叫哥哥。

江文梧一伸出手要张口说话,那手就被楚凤训空出的手擒住。他只握在手腕,可温度实实在在地烫着了江文梧的手心。

“既然来了,那就看完吧。”他站在江文梧身边,也看向烟花的方向。已经记不清是几年前也是这个时间,这个地方,他看着烟花,身边还是邢涧和奚斑芝。

烟花结束后人群如平地泄水,四面八方地散开。石桥除却人群的装点,石块斑驳的破缺被孤灯照着原形毕露,显得孤独又苍老。一男子提起长褂袍角,徐徐踏上石桥,他抬起手中的烟枪浅吸一口,随即吐出一股白烟,从烟里看着渐渐走远的三人。

“来了个大人物。”他笑道。

“烟花放完了,茶楼去吗?”姚策从长街小跑来,手里还提着一个木盒,“锦凌坊的点心就茶最好,酆州玉叶长春喝过没有?”

“花了我好多心血,最终还是落得曲终人散的下场啊,”男子回身,将烟枪背在身后,笑着长叹,说,“宿州府都不爱那玩意了,人家卖到外面去的,你从哪儿得来?”

姚策等着他走过来了才边走边说:“是你自己要办啊,豪言已放,年年人们等着这一遭,你孔老板的名气不小了。玉叶长春自然要喝酆州所产,容家主亲自下帖,你舍得不去?”

孔相意笑笑,去摸姚策口袋,说:“我可没说不去,核桃在哪呢?”

奚斑芝煮好了面,摆在桌上等着几人回来。腾腾热气从红亮亮的汤中升起,连青菜都显得滋味非凡。奚木棉远远闻着味就要从楚凤训身上蹦下来去找姐姐了,却还不忘跑回来拉着江文梧一块去。他们都忘了楚凤训还握着江文梧的手,那人把手臂往回一收,江文梧哪里都去不了。

“你今年几岁?”楚凤训低头小声问他。

奚木棉催得紧,江文梧没心思答,要把他的手掰开,奈何楚凤训抓得紧,他只好随口说了个数字,那手一松,他便被拉着到桌子边去了。

楚凤训在原地看完着他们远去,痴痴地伸出手指算了几下。

十九啊,那他还真是老了,难怪要被叫叔叔。

奚木棉捧着碗狼吞虎咽,放下碗时里头已经没了一半的汤,她余光瞥到对面的江文梧,见他碗里不变,不禁问道:“哥哥怎么不吃?”

江文梧放下筷子,淡定答道:“我来时已经吃过了,现在不饿。”

“你吃了什么?”楚凤训早就注意到他拿着筷子不动,听此言便发问。江文梧是一出财务院就被他拉来这里了,楚凤训一直赶着要来吃饭就是怕他饿,可自江文梧坐下拿起筷子后就没什么动作,眼见奚木棉的碗空了一半,连奚斑芝都减了有一截,江文梧的碗里还是不变。

“点心。”

江文梧说完又补充道:“我秘书给的。”

“吃了点心就可以不吃饭吗?”楚凤训微微蹙眉。

“那我下次放学吃完串串也不吃饭了。”奚木棉学着他夸张地皱眉。

奚斑芝刚担忧地看向江文梧又不可置信地去摸妹妹的脑袋,张着嘴仿佛就要问出:“你怎么又去买串串?”她早就跟奚木棉说过街边小摊的串串很多不干净,上回她没招架过妹妹的撒娇给她买了一盒,结果隔日奚木棉就捂着肚子疼得下不来床,奚斑芝心疼得不行,连忙带她到医院里去并禁止她再买串串来吃,没想到奚木棉还是偷偷去买。

奚木棉感受到头上的重量,连忙说:“我以前买的!”

奚斑芝看着她,不信地摇摇头。

“好吧,我只是偶尔买一下。”奚木棉败下阵来,气馁地垂头,恰好此时对面推来一碗面。

“给妹妹吃,”江文梧对着奚木棉笑了一下,“我真的不饿。”

奚木棉先是惊喜地笑了,接着又低头悄悄去看楚凤训和奚斑芝的脸色。

“木棉吃吧,你哥哥吃糖。”楚凤训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糖放到江文梧面前的桌上。

奚家姐妹吃完后就让楚凤训赶走了,他自请留下来收拾然后关店。江文梧被勒令坐在原地等他,楚凤训径直走进厨房,没多久又捧着一个碗出来。他把清汤面端到江文梧面前,放下筷子,就在他对面坐了。

“吃完我们就回去了。”

此时人影稀疏,灯熄门闭,月亮高高挂在天上,天地一片静谧,只有河水静静流淌。

江文梧并没有动筷,看了那碗面一阵,说:“你说要跟我算账。”

“这么防着我,被木棉拐走的时候怎么就不带一点犹豫?饭桌上不讲正事,吃完再说,我没下毒。”楚凤训双臂压在腿上,向前倾着,倏忽拿起调羹舀起一口汤隔空往嘴里一倒,咽下后就递给江文梧。

江文梧这才慢慢吃起来。

他吃了许久,楚凤训终于看不下去,一把逮住他的手,说:“你长寿面也这么吃吗?”

一夹起来就咬断,一口一截面,一条面不知道要吃几口。

“没有吃长寿面的习惯。”江文梧放下筷子,淡淡地开口,“你可以开始说了。”

“你这才吃了几口?”楚凤训低头看那没少多少的面,问道,“不好吃吗?”

江文梧无言,反握住他的手,二人的虎口卡作一处。江文梧的手指微凉,四指葱白如玉整齐地按在楚凤训手背上。楚凤训呆了几秒,突然一笑,握紧了江文梧手掌用力一拽。江文梧被拉得起身,一手支在桌上,他的头发甩到前头,带着清香扑至楚凤训面前。

“是谁在外面传我的绯闻啊?”

楚凤训笑起来眼睛很亮,似缀明星。

江文梧俯视他,半敛着眼,也跟着弯了眼。他眼尾微微上扬,透着淡淡的粉,吃了热汤的嘴红透,妖冶非常。

“长官问我,那就是我了吗?”

声声如叹,似是诉冤,更似卖乖。

“你打算把这事闹得多大,我考虑一下要不要配合你。”楚凤训似乎很高兴,不自觉地靠近江文梧。

“你比我想象的更加疯狂。”江文梧仰首避开他的靠近,被卡住的手却收不回来。

楚凤训起身,江文梧的手自然被拉高,俯仰的位置变换,他轻轻捏起江文梧的下巴使他的头仰得更高,缓缓凑近得只剩下一息的距离。

太近太近,他们看不清对方的脸,所能看全的只有两双暗含玄机的眼。

“那你也得知道沾上了我就别想全身而退了。”

“如果长官有这个能力。”江文梧毫不畏惧地答。

“我的能力有多少,你等着看。”楚凤训轻松一笑,端起桌上的碗又往厨房去了。

待他结束一切,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放进柜台里,拿起钥匙锁起店门后放到了门口的小盆栽下。江文梧站在一旁看他做完了这些,有些不解,他看不懂楚凤训和这二姐妹的关系,亲近但又始终隔着一层礼貌的疏离,不限于朋友但也不是亲人。

他们并肩走在小巷里,聚霓河在身后缩成一条光亮的缝隙。

楚凤训手背在脑后走着,说:“她们俩姐妹挺不容易的,姐姐说不了话,妹妹这里有些问题。”

他的手指指胸脯,又搭回脑后。

“斑芝姐姐差点就是我叔母了,只是造化弄人,真的只差一点。”楚凤训今日见故人,心中许多感慨,说,“那些钱我当面给,她们不收。不能说是倔性子,只是无缘无故,她们也难为情。我时常盼着斑芝姐姐能再找个情投意合的好人,不至于那么辛苦,自己要看着店铺,还要顾着妹妹,只是人人都嫌她不能说话,嫌她身边跟着个小孩。”

江文梧沉默良久,说:“女子在这世道不容易。”

“岂是不易而已?虽较以前好了不少但仍处处受限,这是难以攻克的思想壁垒。”楚凤训面色一沉,想起一些往事,“如今所见也不过不过冰山一隅。”

“宿州府的革新应该继续,这是一件好事。”江文梧说。

“不会断的。”

楚凤训停下来,去够江文梧的手,他今晚对他的手情有独钟。

江文梧遽然回首,他握得紧,以至于江文梧手背的青筋一并浮起。

楚凤训坚定地说:“第一件事,我会把腐朽的根全部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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