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务院大楼只剩几扇窗亮着灯,楼前广场偶尔走过几个巡逻队,亭台长廊吹来阵急风,星阵旗一抖,顿时精神起来。
“办公室有个休息间,凑合凑合,明天庭审后就放你走。”楚凤训走在前头,先按亮了灯,等江文梧走过去后关灯,再追到他前面开灯,如此循环往复,说话时气都有些抖。
江文梧慢悠悠地走,从楼道的玻璃窗望出去,宿州城即便深夜依旧繁灯如昼。雨过,天上悬一轮明月,在灯光映衬下竟然黯淡。
第一次来这里时日光格外亮,仿佛要透过玻璃驱走楼内的所有黑暗。一路上不少人用幼稚的把戏来找茬,伸脚绊他的不计其数,军务院的任何人都想看财务院的职员在这里出糗,更甚想让他因失误而被逐出,一点墨绿便是军绿主导世界里唯一的脏污。
如此不堪,如此低劣,像一只蝼蚁可以随意玩弄。
蝼蚁不需要有思想,不需要有情绪,若不听从上位者的指示行动,只有死路一条。
落于下风的人,便是如此悲哀。
该如何打破这种受制于人的局面?
权不能赢,力不能胜,唯有攻心。
“晚上吃了没?现在食堂都关了,这里不能生火,下午茗生好像在桌上放了几张烧饼,你要吃点吗?”
灯光照在楚凤训后背,他正用钥匙开门,絮絮叨叨说着话。
上位者无法接受被忽视,强势的人不能被拒绝,过度的迎合和顺从太掉价,所以张弛有度的欲拒还迎当是应付他最好的办法。这是事情伊始便敲定的对策,一直以来都进行得很好。但人,始终是不可控的变数。
他的性情、他的思想、他的行为会随时间的变化而慢慢转变。又或许,他从一开始便没有露出真面目。
“监狱是政务院管控,长官如何封锁陈莽莽的消息,莫非,长官也与易鑫有所接触?”
敞开的门如同吞吐黑暗的血盆大口,江文梧凝视站在其中的人,将迈出的腿收回来了。
楚凤训径直去拉开窗帘,灯光与清辉照亮办公室的每个角落,墙上那幅茉莉栩栩如生。
“你以为监狱里典狱长最大?”他打开一盏灯,走到一边的桌上看盘里摆着的两张烧饼,“离天亮食堂开火还有些时候,这烧饼还能吃,来啃两口垫垫肚子。”
“比起吃东西,我更想洗澡。”江文梧将办公室里外扫看一圈,“不如押我回院子,何必来这做什么都不方便的地方。”
楚凤训往椅子上一坐,给自己倒了杯水,咬口烧饼道:“强龙不压地头蛇,我怎么敢放你到你的地盘,打我那下我可还记得。”
“疼吗?”
“没人说过你手劲大?”楚凤训放下吃了过半的烧饼,转身朝还站在远处的江文梧招招手,“来来来,把手给我,我研究一下。”
“我的手,你的手,难道不一样?”江文梧丈量着门槛到办公桌的距离,“比起初见时,长官的脾气似乎变得好了许多。”
“这么说来,你的脾气倒是臭了不少。”
楚凤训起身阔步到他面前,将人往里一拽,把门关紧了。
“还是不高兴,姚伯父的事你不至于没气度吞下。莫非你今晚是去私会情郎,让我半道截了,所以才跟我气到现在。”
江文梧一笑,回道:“今晚没去成,一来我的情郎就跟人跑了,二来还得把我自己赔进你们的计策里。后面这件事我跟你记着账,长官先赔我个情郎吧。”
“这个好办,我代那朝三暮四的风流东西当你的情郎。”楚凤训拉过他的手,“走吧,情郎带你先吃饭去。”
“情郎情郎,有情才叫情郎,长官跟我有什么情?”
前人脚步一顿,侧过脸来。月华如水,他一扫淡然,表情耐人寻味。
“奇了怪了,之前都是我上赶着找你要名分,现在换你反过来跟我谈情了,这件事不至于把你吓成这样吧?”
“一码归一码,情郎,我在问你,我们有什么情?”
黑暗中江文梧用直视坦然挡回所有的猜疑。君子以礼束己,他终究还是让人失望。既然卑劣,那就不堪到底,不然白坐罪名,实在是亏。
那双眼在大雪中望来,隔着扑不灭的焰火和冰冷的刀枪,没有绝望的哭泣和歇斯底里的呐喊,饱含望君珍重的不舍,江文梧从不觉得那会是最后一次相见。
直到灯光下浑浊的眼在昏黄灯下看过来又别开,他才明白梦该醒了。
早在他将礼义廉耻抛却,在娇养中放纵、任由一年之间拼凑起的君子品性崩裂之前,就没有人站在他身边了。
因为他合该被掐死在襁褓中、摔死在高墙下、刺死在深宅里、烧死在被亲生父亲锁上的大门后。而非恰得祖父青睐,去做那只有一年之期的黄粱一梦,醒来后要孤身一人背着血海深仇苟且偷生。
反正一切早就脱轨了。
“乖乖,哪个刺激你了?”楚凤训似是讶异,低声念了句话,身子也彻底转过来了。
江文梧眼睛一转,又道:“要不然这样吧,我跟长官义结金兰。”
“结拜?”楚凤训眉一皱,不确定地又重复一遍,“你跟我?”
“长官看不上我?谢霖阙江氏虽非世家,但实权是握在手里的,门楣并不低。”
“这不是你江氏如何的问题。”
“那是我的问题?长官对我何处不满。”
楚凤训一噎,竟一时说不出话来答他。要问何处不满,还真不好说。抛开男女不说,也暂不论江文梧耍了什么手段,他这个人无一处不是按着楚凤训喜好长的。
“既没有问题,那情郎与我,到底是何情?”
江文梧说话时,热气都扑在楚凤训下巴,像挠人的爪,格外引人动情。
眼看那难堪的火又要烧上来,楚凤训直接伸手捏住他脸颊,向上一推时与江文梧压下来的眉倒是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可爱。
“情郎舍不得你饿,先吃饭,待会再说。”楚凤训笑眯眯地揽过他的肩,生拉硬拽地把人弄到椅子上吃烧饼。
楚凤训出姚府时就派人去监狱放消息,监狱整理完这个案子的文书,估计今晚苏方庭就能准备明早通传,明日下午开庭需得先糊弄过去,便是不能撇清姚际法也得撬开一线生机,绝不能叫陈莽莽咬死。
那本阴账之前忱挚已派人查过一回,还让臻青去财务院问了林谒阁本人,都没得出个所以然来。他又不是什么寻常人,也不能抓起来拷问,是故这事一直搁置着,此时东窗事发,着急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那本阴账你有了解吗?”楚凤训见他吃得艰难,倒了杯水给他顺顺,“林谒阁也是财务院的,你们有没有接触过。”
“林谒阁是个极其古板的人,脑子里只有死规矩。”江文梧掰着烧饼,“与其问我,不如好好看看账本里有什么东西,他为何送来,当真只是为了陷害你?”
楚凤训颔首,十分赞同他的说法,于是下一刻一只木箱就被推到江文梧面前了。
“我看不懂账本,劳烦江长官了。”
“长官还真是物尽其用。”江文梧把剩了大半的烧饼往盘里一丢,“我很贵的,报酬可要提到天价了。”
不多时办公室里的灯都灭了,江文梧如愿用水擦了身子后躺在小房间里靠窗的美人榻,楚凤训则是大剌剌地在他的单人床上酣睡。
江文梧并不认床,但今夜躺在这里却难眠。一侧首就能借着月光看到楚凤训那熟睡的侧脸,还有被他压在身下的扇子。
这小房间在办公室左边,本是开来供官员午间小憩的,江文梧的办公室也有,不过他的小房间开窗多,并不觉闷,而楚凤训这间只有一扇直达天顶的花窗,并不能通风,里面又待着两人,时间一长便越发闷热。
江文梧忍了许久,汗都淌湿了衣领,楚凤训仍像个没事人一样睡得又香又沉。又等了一段时间,他终于决心去拿被压着的的扇子来扇风,不然他注定整夜无眠。
还未近身,江文梧便听到了楚凤训嘴里黏糊的梦话。他再往前几步,毫无逻辑的字句里仿佛有自己的名字。
在监狱与楚凤训共处一室那晚梦中似乎也有人在唤他的名字,江文梧虽只当做梦,但也记得那恐惧不安的声音,还有欲醒时强烈的压迫感。此刻这两处声音融合,他算是知道不是梦了。
为何要用这么痛苦的表情如此惶恐地喊他的名字?
江文梧盯了楚凤训片刻,突然拉开发带,任头发散了下来。
试看看不就知道了。
迷雾中的枝桠沾满鲜血,楚凤训无论怎么跑都逃不出那爬满血蛇的土地,求救的手四面八方伸来,推不去拉不来。
骤然一声惊雷,他猛地睁开双眼,冰凉的发丝轻拂面庞,他对上一张正对着自己的脸!
楚凤训当机立断,直接把他拉进怀里。
翌日清晨,蝉与雀鸟早已站上枝头高唱。太阳还未完全升起,空气犹带夜晚湿凉。
楚凤训悠悠转醒,刚想活动一下筋骨,抬起手臂时怀里却掉出个东西。
只见江文梧半个身子还在他怀中,头歪了出去,一头长发凌乱,面色无比苍白。
昨晚难得噩梦没缠多久,后半夜睡得挺好,此时他心情愉悦,也不去想为何该在美人榻上的人会出现在自己床上,只是情不自禁去捏了两下江文梧脸颊上尚存的一些软肉。
昨晚账本还没看,再过会就该叫他起床了。虽平日见惯江文梧憔悴的模样,但这么苍白有些异常。
楚凤训碰了他的额头又去找他的手,一摸不得了,额头烫,手却比泡井水里一下午的西瓜还凉,脉搏跳得也极快。
他迅速起身,捞起江文梧膝弯把人打横抱起来出了小房间。
茗生正鬼鬼祟祟地溜进来找昨天的烧饼,刚钻过门一抬头就见楚凤训火急火燎地抱着江文梧走过来。
二人衣冠不整,一个生龙活虎,一个不省人事。
感觉这场景很熟悉,茗生想着还没伸手挠脑袋,楚凤训的话叫他一下子站直了。
“去泡点冰盐水来,送到我楼下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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