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要上法庭。”
“上法庭正好把他那些勾当都抖落出来。”
“扯几条与军务院有关的,让他的钱直接进我们这里,刚好最近财务紧张。”
“好嚣张,吃个枪子他就老实了。”
“别聚在这说话。”
随着门开关的声音,室内外归于宁静。瓷器与木质桌面碰撞的声音很小,那脚步轻而沉稳、带着香甜的味道靠近,片刻后不远处化开一晕暖光。
江文梧缓缓睁眼,灯光照亮的区域里一个模糊的身影在桌前忙碌。他生怕惊扰什么,动作无比克制,甚至扯着袖子只为减少衣衫摩擦产生的声响。
枕下帕子被蹭出些许,帕上的绣花贴在臂上,与丝绸的细腻截然相反,针线交错的粗糙反而催生出一种奇异的心安。
仿佛早被遗忘在岁月角落的记忆猝然意识到经年的冷落,满含怨恨地将所有痛苦一起塞进停止的心房,微黄的烛光熏人泪下。
“是谁教你爬墙的?风寒本就没好,这下腿摔断了,我该多花多少时间照顾你!”
她喋喋不休地抱怨,站在桌前舀动碗中汤药,散去烫人的温度。
“小姐因你受了惊吓,若非她又替你求情,今日家法就要你死。”
她端着药走过来,袖中垂出半截的帕上柳枝摇曳。
江文梧拉起被子盖过头,将灯影里的身影挥去,枕巾湿了小片,贴着脸时凉凉的。灯光笼罩的人收拾完桌子,察觉到黑暗中的动静,端起烛台一步步走来。
楚凤训将烛台搁在床边,蹲下戳戳鼓起来的被子,说:“醒了起来吃点东西再睡吧。”
“天黑了,无昧呢?”指尖的湿润在搓动时消失无踪,江文梧并不急着打开这可以藏身的外壳,隔着被子与他说话。
“让他走了,我把花重楼处理干净,让赵子夭也回去了。”楚凤训起身将窗半掩,挡走太急促的风,“饿了吗?茗生说你吃不惯这里的东西,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煮了点清淡的。”
在被子里闷久了热,江文梧一掀被子下床,这才发现身上的衬衣被换成了素白交领睡袍,借烛光看去,一边的椅子上放着财务院的制服。他赤脚走了几步,楚凤训也跟过来解释道:“都是无昧收拾的。”
楚凤训打开灯,二人难得平和地吃了顿饭。许是今日四处奔波,江文梧还多用了碗。饭后茗生提了一篮枇杷来,楚凤训拿水冲了灰尘,边翻书边扒皮吃着,时不时往江文梧手边递个扒好皮的。
“很好吃,试一下。”
江文梧将账本往桌上一放,把锲而不舍怼来的枇杷推走,说:“这件事不能不了了之。”
楚凤训也停了翻书的手,问道:“不了了之是最好的结果。姚氏的危机已经过去,还这么费心费力,你想打谁?”
江文梧指尖按在账本上鲜红的公章,开口道:“赵烔。”
“赵烔?”楚凤训把枇杷放进盘子里,“你和他有什么仇什么怨?”
“赵子夭可怜,我想帮他。”江文梧说,“赵烔以亲子为筹谋权贪财,赵子夭何其无辜,宿州府人民的尊严不受到保护吗?”
“继续查下去,还得往赵烔那里查,有点难度,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我可以提前拿报酬吧?”
楚凤训灵光一现,曲指弹了下瓷盘,盘中枇杷一晃,滚到靠近江文梧的那边。
“这个院子住着可真舒服啊。”
江文梧一笑,回道:“赵子夭估计也会喜欢,他没了父兄的庇护,很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
“我说的是你。”
“这件事是他的,你的报酬去找他要,他不敢拒绝。”
“跟我开口的可是你,这件事就是你的,你不答应我不答应。”
无声的对视暗藏刀锋,楚凤训挑眉又道:“世家不会放过林氏,你靠不到他们那里去,莫非你想去求舒泊渊?他可不会像我一样提这么简单的条件。事到如今,你也该清楚自己要站哪边了。”
枇杷再次被推到手边,江文梧思考良久,拿起来咬了一口。丝丝清甜入口,连嗓子也凉了几分。
“来来往往太显眼了。”
“我给你开侧门,绕道多走一会就行。”楚凤训推个小盅过去,“核吐这里。”
一篮枇杷很快见底,楚凤训把垃圾清理走又整理好桌面,交代信玉几句便吹烛熄灯,躺到床上时江文梧靠着墙已经睡着了。
无昧赶来时给江文梧喂了个药丸,虽说致死之毒已解,可他唇仍发乌,人也是无精打采。想来余毒未清,还得难受几天。
但中毒的人毫不在意,一个身子使劲糟蹋,都快把自己养死了。楚凤训枕着胳膊看他片刻,江文梧睡时挥去锋利的城府,相貌本身的乖巧文雅实在讨人怜爱。
楚凤训嘀咕几句,也合眼睡了。
清晨的军务院和财务院一片宁静,政务院却是早早乱作一团。清晨便有世家耆老堵在理事长办公室门口要求严惩林谒阁及缙州林氏,舒泊渊进也进不得,走也走不开,硬生生被挤在门口听他们倒了一个小时的苦水。
昨日陈莽莽一案庭审翻出林谒阁来,消息传得快,当晚便吹到了世家耳里。缙州林氏本在舒泊渊婚约上就遭人红眼,此时更是被推到风口浪尖。
舒泊渊已差时降把林谒阁往温宅送,若不保他安全,叫世家捉去屈打成招就彻底难办。据眼线报庭审冒出来个赵子夭,法院外还站着个江文梧,赵氏该办,至于江文梧……
待这群白胡子发完牢骚后舒泊渊才开口道:“疑案未定,我不好妄下惩处,寒人心亦失法理。法院属舒氏主权,若此事全权交由法院有失偏颇,既诸位家主皆注目此案,不如交由军务院主查,法院协理审案,以示公正,如何?”
军务院虽与世家不对付,但楚凤训和舒泊渊也是长期针锋相对。世家不让林氏好过,军务院或会帮持,舒泊渊欲与林氏结亲,楚凤训必然不会置之不理。
那么军务院会不会帮林氏?
老家伙们正转着脑筋,走廊传来一阵躁动,且朝着众人的方向越来越近。
“楚长官,这边不能进,理事长办公室还需通传得理事长首肯……”
“什么时候多了这些破规矩,我有急事,再挡道就把你丢出去。”楚凤训拨开一堆拦着他走路的人,一个劲地走到舒泊渊面前。连看也不看众老一眼,把手里的文件袋交出去。
“流寇嚣张,往外驻扎巡逻的军队急需粮草,军务院财政崩溃了,还请理事长批准申请。”
舒泊渊拿过文件袋,回道:“我会尽早批复的。”
楚凤训从一个老头身边挤过去,往办公室内望,说:“我在这里等着理事长签了缴单给我再走,家有美人候我用饭,着急呢,快点吧理事长。”
几位家主对视通了气,给舒泊渊让出道并挑了离楚凤训最远的那人来开口,说:“军务乃国之大事,一举一动皆关民本,理事长是该多上心。”说着把舒泊渊推进屋了,门一关,又问:“听闻昨日法院庭审,旻章也去了?”
“姚家主年迈体弱,儿子又负伤,我代姚策陪同姚家主罢了。”楚凤训勉强挤出一笑,回道。
“说来,那陈莽莽竟敢诬告姚家主,胆子着实大。”
“是啊是啊,也不负他的名,莽撞。我还听说后面又供出个人来,好像是……”
“缙州林氏林谒阁,他素日端正持重,不想却做出这等事来!”
“前些日子他小妹正与理事长定了亲呢!”
“莫非是以为攀上高枝,得意忘形才如此作为,实在可恶!”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唱戏,最后把目光都放在稍显不耐实则十分烦躁的楚凤训脸上。
“旻章以为如何?”
“世家内部的事,我一个外人不好评说。”楚凤训拿到缴单便拉下脸,也不打招呼就离开了。
财务院外,江文梧绕道耽误一些时间,正同上班的职员一起在门口小摊吃早餐。
碰巧齐嘉则今日起早,一眼看见江文梧便喜气洋洋地与他坐同桌。
“长官好啊。”
“好。”江文梧慢条斯理地用馒头沾豆浆。
“长官最近胃口如何?”
“还行。”
“长官昨天没来,我和高悦担心坏了!”
“不必担心,我很好。”
“长官看起来不是很好,事最近睡得不好吗?”
“食不言。”
沾了豆浆的馒头一进口便化开,江文梧又重复几次动作才吃完,齐嘉则也在被禁言后快速进食,吃完就盯着江文梧手腕上的珍珠串。
“长官,你这个珍珠,看起来很贵。”
“是吗?”江文梧仍旧面无表情地把油条淹进豆浆里。
珍珠手串是今早出门时被楚凤训硬塞的。明知办公院有规矩不能戴首饰他还是喊着“不戴就不能出门”且把门堵得死死的,就是为了把这条串了珍珠和翡翠的手串套到江文梧手腕上。
江文梧出门后把手串摘下来要塞进口袋里时又被制止,问来问去原因也只有一个不像话的“戴着好看”。反正今日没有纪检,江文梧也懒得再挣扎,就任由他又把手串套上了。
齐嘉则坐着无趣,没一会儿就请示离开了。江文梧落得清净,安心地继续吃饭。舀没两勺豆浆,对面又坐下一人。
“怎么不等我?”楚凤训风尘仆仆,鬓角还挂汗,看他一眼便叫店家点菜。
“长官又没让我等。我吃完了,你慢用。”
他要起身,楚凤训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翻出那条珍珠手串来,心满意足地欣赏片刻才放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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