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下了小雨,天阴阴的,潮湿闷热的感觉在人群中尤甚。江文梧收了伞走上回廊,红方砖铺的地板被职员们手中雨伞滴下的水染成深色,一些地方还汇成小水坑。
“长官,”齐嘉则从人群中挤过来,手里提着一袋包子,“早上好啊,吃了没?”
“你好。”江文梧偏头应声,继续目不斜视地走路。无昧出去采药还没回来,财务院门口的小摊也没开,幸好昨天中午还有些剩饭没倒,他烧了水泡饭吃才没饿着肚子来。
“下雨真烦,潮得人要长蘑菇了。”齐嘉则假意擦汗,胳膊肘悄悄把身后的人推开,“这包子是香菇猪肉馅的,可好吃了,长官当个小零嘴尝尝。”
他献宝似地呈上,不等江文梧拒绝又直接塞给他,往后撤一步勾住某人的脖子慢下脚步。
“哎呦钟少爷,”齐嘉则拖着他越走越慢,直到江文梧远去,“上回那么冲动长官没有计较,你就不要再往他身前凑了。”
钟渐回想被拉走时大厅里江文梧身影单薄,楚凤训又那样咄咄逼人。当初拉住江文梧确实是一时冲动,但军务院之无礼人尽皆知,那些传闻他也知晓,江文梧是个好官,不该受此羞辱与桎梏。无人能声张正义,钟渐不过是想替他挡挡。
当时齐嘉则神色慌张地拽走他,他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也不清楚自己是否给江文梧惹了麻烦,所幸次日江文梧并无异常,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来。
他做事确实有欠考虑,一直想找机会向江文梧道歉,但又不想打扰他工作,这才想凑近些与他说话。
钟渐极力远眺,半晌才道:“他没吃早饭吗?”
齐嘉则看他满怀关心的眼神,苦口婆心道:“我刚才送了一袋包子。你少历是非,不曾体会人间疾苦,就不要离那位太近了。”
平易近人的钟少爷,办公室里面任劳任怨的小小职员,是难得一见的实心眼。这样的人到江文梧手上分分钟就被卖出去了,齐嘉则实在不忍心看他飞蛾扑火。
钟渐弯腰把他的手臂拿下来,说:“嘉则,你不懂,我是真心的。”
齐嘉则说:“我懂我懂,但是看人不能只看脸。”
钟渐明了地点头,说:“我知道,所以要靠近些。”
他拍拍齐嘉则的肩进办公室了,留下一脸恨铁不成钢的人还在大厅。高悦正领着个人进来,看到齐嘉则杵在那就问了句。齐嘉则一言难尽,挥挥手走了。
高悦也懒得搭理他,带着人走到会客室门口,说:“汪先生,现在还未至上班时间,您先到会客室等候,我去请示江长官。”
“劳烦高秘书了。”汪致和虚抬眼镜,笑了一下。
小包子味道确实不错,江文梧吃了一个,剩下的打算留着等饿了再吃。账本都看完了,除了放债亏空银库司没什么大毛病,现在钱也都收得差不多,银库司能正常运行了。
至于如何让财务院活起来,文册司是无需担心的,问题就出在问政司和粮所,得找个机会收拾一下这两个地方,再去政务院把粮权和稅权要回来。
总而言之,任重道远。
高悦敲门入内,递上政务院的文件,将情况大致讲了一遍。
“汪致和,银库监察员。”
江文梧翻看文件。
银库司的决策流程本是办公室拟定江文梧批准再递交问政司审查即可施行,现下政务院体恤银库司事务繁重且雨季将近,特遣银库监察员行审批之责辅司长工作,也就是往后要做什么都得过一遍这个监察员的手。
一个项目若江文梧批准监察员不准则驳回,江文梧不准监察员准则重做再审。
真是明目张胆的架空。
“安排他入职,一切循旧例,通知办公室工作改动,”江文梧面不改色,把文件放在桌上,想了片刻,“告诉齐嘉则管好手底下的人,汪先生是从政务院调来的,不可轻慢。”
他提起朱笔,圈起账簿上的几个名字,手肘动时不慎碰倒玻璃罐,红墨如泄洪,铺了满桌。
“这个红色不好,太重了,这太过轻浮,”舒泊渊目光扫过托盘上的几匹红绸,“罢了,重新染一批。”
厅堂上悬“莲开并蒂”匾额,匾下长桌摆满呈着红绸的托盘,两侧的椅除却远处几只也皆被托盘占满,入目是各式各样的红。
舒坛济跨过门槛,看一圈托盘上的绸缎,说:“停舟,我知你对此事看重,但这些小事交给下人便可,寻常人也难瞧出其中差别。”
舒泊渊挥手让人将托盘尽数撤走,扶他入座,诚恳道:“舅父,婚礼于女子是人生大事,我不愿怠慢。”
舒坛济喝一口热茶,没再对此多言,他这个外甥说是乖巧懂事,实则脾气跟隔壁那小子一样,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我打算过几日去一趟缙州。”舒泊渊低头吹开杯中破碎的茶叶,笑容腼腆。
舒坛济说:“依你,都依你。但正厅里那些人你不管了?”
舒泊渊昨日便没去政务院,是以前来讨伐江文梧的世家长老堵在温宅里不肯离去。
每次都是如此,遇到什么事了自己心里先定下意思,然后来逼着舒泊渊说出来,以他的名义把事情做下去。好的也就罢了,只为世家谋私的舒泊渊实在不愿,又不能拒绝,只好一拖再拖,拖到双方妥协。
“来找我不过是要个名正言顺,文件已拟好送出政务院,人也差去了,他们既先斩后奏,又怎怕我晾他们一时?”舒泊渊敛笑,“现今要事不过保住林氏,其余有些许偏离也无妨。江文梧不是好斗的,世家与他纠缠一时,麻烦便少往我这一时。”
“当初是你选他来对付旻章,若稳不住,他携着江氏,翟氏和虞氏往另一头倒该当如何?”舒坛济眉头皱得深,“届时木已成舟,要除了他可就难了。”
“江文梧野心勃勃,现在不过稍有起色便急着抬身价,他不是个会屈居人下的。若真当倒戈,那便送给旻章。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握不住江文梧他注定一败涂地。”
舒泊渊看向庭院。四方天地漏天光,当年温子岚拿了两棵树苗分给舒泊渊和楚凤训,要他们自己在这方寸间找一处位置栽下自己的树。
横走五步,竖走五步。
这么小的位置,舒泊渊理所当然地将树栽在正中央。享有阳光朝露,种在那里定会茁壮成长。
楚凤训动作慢,踱几步随便挖个坑就把树杵在那了。
温子岚看着那棵歪斜的树,问他为什么种这里。楚凤训直白道:“白兰大了根坏地基,枝压屋顶,庭院栽一棵已是为难,我栽得歪人就舍得砍,不至于祸害屋宅。”
如今二树皆满枝绿叶,舒泊渊的树笔直葱郁,楚凤训的树斜靠屋檐,挡住了庭院落向屋内所有的光。
舒泊渊低语:“白兰也该修剪了。”
良久,舒坛济长叹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离开。他前脚刚走,林谒阁后脚就到了。
“理事长。”林谒阁恭恭敬敬地问好,自接了母亲的电话他便心绪不宁,这几日皆是辗转难眠,清俊的人硬生生熬得眼下青黑脸色蜡黄。
“林先生请坐。”
舒泊渊为他倒茶,到温宅后林谒阁从未找他,也不解释那日出城缘由,他在缙州的人亦没传消息来,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舒泊渊仍不得而知。
可见林谒阁这幅模样,估计没好事,舒泊渊也不触他霉头,客气道:“舒某招待不周,林先生有需要皆可提来,不必拘谨。”
林谒阁落座端起那茶,犹豫再三又把杯子放了下去,正要开口舒泊渊却抢了话。
“听闻令妹喜海棠,我欲在城西买一棵,择日移到宅内,林先生若有空闲可能与我同去,我不知她喜欢什么品种,什么树型。”
他神色柔和,眼中满是欣悦。林谒阁却是难堪地低下头,握拳的手放在腿上抖。
舒泊渊看出他不适,心中一阵惶然,问道:“林先生可是身体不舒服?”
林谒阁在他出声时推椅跪在地上,他从未如此失态,一点眼神都不敢放在舒泊渊身上。
“林先生这是干什么!”舒泊渊大惊失色,立刻去扶他。
“林某恳请,恳请理事长同意林氏退婚!”林谒阁推开他的手,决然往地上一磕,“家父家母娇纵小妹,她难当理事长夫人之位,林某代小妹与林氏向理事长赔罪,林氏愿以,”
“林先生!”舒泊渊强硬地打断他的话。
林谒阁抬起头,眼眶早已红透,继续说:“林氏愿以藤谷、潭山两处矿脉,田百亩,宅十余处兼商铺二十三间为赔礼,求理事长成全!”
这些几乎是林氏半数家产,林谒阁此番是下定决心了。
舒泊渊抓住他的胳膊引他起身,郑重道:“你也听闻陈莽莽一案了?我在此与你保证,林氏绝对不会受此事牵连,我让林先生暂居寒舍仅是为保你安全,办公院内龙争虎斗,此时在外于你不利。但林氏,绝不会出现问题!”
“理事长之心林某明晓,但婚姻一事仍需慎重,林氏再添青岭银矿谢罪,但求理事长答允。”
林谒阁攥紧舒泊渊衣袖。他自幼被送来宿州求学,学成遵父母之命入财务院工作,鲜少回缙州,与他那差了几岁的妹妹并不亲近。他的命运且由林氏摆弄,可他不愿妹妹一介弱女子也为林氏献身,他既不齿父母私自定亲亦深觉惭愧,若非他无能林氏何至于此。
林玉眉因逼婚自戕,他岂能坐以待毙。
“我不同意。”
舒泊渊松手,任林谒阁跌坐在地。
“林先生不必再说了,我不会同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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