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清晨,天光微亮,紫宸殿外已聚满了朝臣。御史台联名上奏,奏章所议,直指储君之位应再议其人。风声早已传入沈瑾瑜耳中,她并不惊讶,反倒神情平静,衣袍未改,便即刻起身。
她唤人传话命百官入殿,自行前往金銮殿。脚步沉稳,每一步都不紧不慢,殿前随侍内侍皆屏息退避。
沈瑾瑜身披素纹玄鹤氅,未着太子冠冕,仅用一条墨玉发带束发。她立于阶上,神色冷峻,眉目间透出几分冷意,目光从一众朝臣面上一扫而过。
“陛下龙体未愈,诸事暂由本宫摄理。”她开口,声如清钟,传至殿堂每一角,“今日诸位奏请再议储君,所涉者非小,本宫自不敢固守虚名,今日便愿奉还此位,以安天下。”
殿中一瞬安静至极,连内侍的衣袍摩挲声都清晰可闻。
几位年长重臣面面相觑,神情讶然。赵文辉下意识动了动嘴角,却终究未敢发声。中书令李恒手中奏章几乎要握皱,心头惊疑不定。
肃王立于文班之首,原本眉头轻蹙,此刻听得这番言辞,眼底得意之色一闪即逝。他不动声色地上前半步,似要应和一句。
却不料沈瑾瑜忽地抬手,掌中金符于袖中甩出,一声沉响,重重落入一旁香炉。香灰翻飞,火焰窜起,金印瞬间崩裂,化作齑粉。
“啪——”的一声脆响,仿佛击破众人耳膜。
殿内哗然。肃王脸色骤变,几步欲前,却又强自克制。他盯着那香炉中残渣,怒火几欲冲破神情,声音压得低沉:“你——”
“太子之位,从非本宫所求。”沈瑾瑜面色冷峻,语声不疾不徐,却带着逼人的锋利,“若朝臣妄动纲常,视陛下安危于无物,就算有再贤储君,也不过是傀儡。”
她将袖一振,朝堂安静下来。
肃王眸光微沉,脸上笑意勉强维持,却再掩不住眼底愠怒。他冷冷开口:“太子毁印,已属僭越,此番退位之举,是欲弃责于人么?”
沈瑾瑜缓缓逼近,站至三阶之上,高于肃王一层,目光冷峻直视对方:“既有胆言废本宫,便该有胆接下此位。肃王殿下,敢否受印?”
肃王眼神一凛,眸中怒意翻涌,却迟迟未语。他心知,若此刻承接印位,便是趁皇帝病中篡权,名不正言不顺。皇帝一旦醒来,满朝皆可攻他以“大逆”之罪。
但若当众退缩,又显谋划不成,反失人心。
他手指微动,终是压下满腔怒火,冷哼一声:“太子殿下多虑了,臣无此意。”
此语一出,等同退让。沈瑾瑜眸中寒意稍敛,转身缓缓走下玉阶,不再看他。
而她一句“本宫不求此位”,实为逼宫之反制。若肃王敢接,便是罪证;不接,便是空口诬陷。满殿诸臣,虽惊,却不得不佩服她反制之力,权谋之精。
朝议散后,几名原本持观望之态的中书官员,悄然转向。私下交谈中,多有人称赞太子胆识过人,处事果决,远胜肃王犹豫不前之态。
当日午后,东宫门前悄然来访者众。侍从来报,礼部侍郎已遣人致歉,兵部尚书改口称太子之举合乎大局,连向来不置可否的左都御史,也遣家人送来拜帖。
风向已变,沈瑾瑜却并未松懈。她回东宫后,命人重新整理各部典档,将中枢要案、各部折卷皆调阅一遍,封存的旧案也重新核查,重设守卫,寸步不让。
“这群人,真有意思。”她低声道,手指抚过案上残存的金印灰屑,眸光沉静如水。
皇帝仍未复起,御医仍以“静养”为由不予明言。紫宸殿的帘帐始终紧闭。但沈瑾瑜知,这场博弈的下一个落子,已不止于储位。
而肃王,会再次出手。她必须抢在他之前,步步为营。
——
几日后,北地边关急报传至紫宸殿。
朝中尚未启事,军报先由内线暗送入东宫,封皮带尘,血迹隐现。沈瑾瑜披衣接报,眸光在烛影下沉如死水,一字一句翻读,指节不自觉收紧。
赵煜晨所部连破敌军三城,却遭伏袭频频。敌军调动迅速、方位精准,似早已知晓赵军路径与兵势。赵煜晨在军中亲笔断言:机密泄露,疑有内应藏于京师,且多与三日内的军议内容相关。
她将军报轻放在案,沉默片刻,随即唤入徐衍所派暗卫:“密探可有回报?”
那人低头答道:“赵将军命亲卫携机密急信南返,命我等接应。不料信使在蓟州南境失踪,随行亲兵于昨日方寻回,已重伤垂死。”
“人呢?”沈瑾瑜问,声音冷得几近无情。
“已亡。临终前……他手中握有赵将军所赐亲军令牌——但残破,仅留半枚,隐见‘青龙’二字。”暗卫奉上血迹未干的残牌,小心放于沈瑾瑜案前。
她凝视许久,唇线绷直,神色未变,但眼底幽光渐冷。
“青龙余孽,仍未肃清。”
语落,她随即唤来内阁通政,“暂封军报,不许外泄一字。命六部各自抽调笔吏,核查三年内所有涉及军议、机密调动的代笔、誊录人员之名册。”
“是。”通政退下时,脚步略显迟疑,不敢多问。
沈瑾瑜转而命禁军统领亲自督查内宫,所有往来信使背景彻查,不论出身高低。旧例暂停,凡递信之人须留驻宫门外,由专人监督送达。她吩咐每一令下都附私印暗记,若有篡改,能即刻识破。
当夜,密谍司重启,沉寂已久的案卷再被唤醒,首案即为三年前的青龙营旧案中未结疑点。
辰时已过,东宫密库灯火未息。沈瑾瑜着黑衣披氅,独自踏入密档之所。风卷灯影,纸卷翻飞,她翻得极快,一摞摞旧案被阅过,却无一露出怠色。
忽地,一页泛黄供词被她重按在案,目光紧盯其中几字——
“‘寄柳’,曾为其联络信徒时使用之署名。”
沈瑾瑜喃喃:“寄柳?这个名字……”
她记得数月前,蓟州驿馆失火前夕,有驿卒送来一封疑似遭删改的残页,其上隐见“柳”字连用,末署即为“寄柳”。因无他证,当时未予重查。
“若为代号,必有残部仍在暗中传信。”她抬手按住眉心,思绪迅速清理。
片刻后,沈瑾瑜命贴身心腹传旨:“查——所有近月内进出各地驿馆的书信,凡涉‘柳’字者,不论公文私函,全部交由密谍司统一筛验。”
“旅人、文士、商贾,尤其京来之人,一律比对笔迹,照旧案中青龙营供述比验。”
心腹面色凝重:“殿下,是否会打草惊蛇?”
“若对方尚在布网,未必知我们已有所察。”沈瑾瑜拢紧衣袖,语速加快,“反其道而行之,密查其人,静查其信。”
“着六部各自点验近三月军机转呈路径,若在吏部、户部有所遗漏,重点盯梢誊录官、押送人。”
她停顿片刻,又道:“命书司调取赵将军所用笔札旧卷,对比来函笔迹,看是否遭人仿写。”
这不是第一回她与“寄柳”交锋。三年前的青龙营案中,曾有细作逃脱,临走时正是以“柳”为名,未能捕获。
现在,青龙残党又现痕迹,而目标直指边关赵军。若再不彻查,恐敌未至,赵军先乱。
夜深时,沈瑾瑜仍坐于密库案前,案卷堆至肘侧,茶水早凉。她眸光不动,只静静看着眼前一封已裂口的密信,似在从这残纸裂缝中推敲敌踪。
忽有内侍进报:“密谍司传信——京西三所驿馆内,发现三封署名‘柳君’之信,皆为半文半诗,言辞暧昧,初步笔迹有三成相似。”
沈瑾瑜眉梢一动:“命人备马,明日亲至驿馆。”
她要趁敌未察觉前,亲自掌控每一环的证据与线索。
——
三日后,夜色如墨,乌云遮月,城东偏巷冷寂如水。
一处废弃织坊内,忽起微光。阁楼上,帷幔半垂,纸卷铺陈,一人正伏案翻阅,火光在他脸上投下凌乱的影。
下一瞬,四面黑影疾掠而入。沈瑾瑜亲率禁军,从两侧窗牖破入,楼下早已重兵封锁。屋顶上,暗哨弓箭齐发,封其退路。
那人猛地起身,抛卷藏匣,拔刃冲窗,刀光寒冽。
“活捉!”沈瑾瑜冷声令下。
禁军迅速逼近。黑衣人身形极快,一刀斩断挂帘,再翻上屋梁,欲破围而出。然沈瑾瑜手下早已预布伏弩,只听“嗖”一声,一箭破空,钉入他左肩。
他闷哼一声,从梁上重重摔下,溅起一地尘灰。
禁军上前将其制服,强压在地,腕骨脱臼,血流满袖。即便如此,他仍咬牙不语,眼神狠戾,似狼困穷巷。
沈瑾瑜缓步上前,目光落在他肩上的伤,未有怜悯,神色漠然:“名姓。”
那人咬牙不语,脸色苍白,冷汗涔涔。
“查过指纹。”一旁密谍司使者已递来名册,“此人唤作魏诚,三年前青龙营案中失踪者,原任情报小使。”
沈瑾瑜视线一顿,眸光锐利如刃。
“边境情报,是你送出的?”她声音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
魏诚看她一眼,忽地冷笑一声,唇角渗血:“你查得太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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