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众口

花离只迟疑了极短的一瞬,旋即冰冷道:“什么门主?”

果然是想多了吗?

“没什么,我……自言自语。”顾千朋忙敷衍过去。

花离也不再多问,扬起手中木梳:“过来。”

顾千朋立着不动。

“别逞能。才给你包扎过手上的伤,扯坏了自己缝针。”

顾千朋一听,立即乖乖趟水过去,背对他坐下。

“千儿的发尾天生卷,”花离轻声道,“和二小姐一样。”

每每谈到慕容晴,两人间的紧张感总能缓和不少,仿佛又回到无忧无虑的少年时期。

“母后特别讨厌自己的卷发。”顾千朋道。

花离望向水面倒影:“我小时候看她晨起梳妆,边梳边骂,说自己前世是羊,这一世投胎成了人,结果毛还是卷的。”

“哈哈哈,”顾千朋忍俊不禁,“母后有时就是这样,尽说些无厘头的话。”

沉默了一会儿,花离盯着他身上深深浅浅的杖痕,几经犹豫,终于开口:

“千儿,三哥总罚你……可有怨恨?”

顾千朋万没想到三哥会关心自己,胸口涌起一阵酸涩,脸也涨得通红:

“我、我没有。”

“其实也是三哥不好。”花离叹了口气,“三哥平日总忙于政务。惑时不解,错便重罚,对你未免太过严苛。”

“罚都罚过了……还说这个做什么?”

眼泪不受控地涌出,他怕三哥察觉,便强作不屑道:

“猫哭老鼠,假惺惺。”

骄傲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利刃,随时斩落,将每一次小心翼翼地靠近都变成两败俱伤。

花离没说什么,继续替他梳发,可手中梳子咬住了发丝,他也未曾察觉,扯得顾千朋痛呼出声:

“嘶……三哥!”

花离一颤,这才发觉自己失神。

“我还有事,不与你多聊了。”

他放下梳子,更衣上岸。

顾千朋见他又要出门,忍不住劝道:“哥,别去了,外面风冷。”

花离的身子受不得凉,每逢落雪天,更是易感风寒。

顾千朋怕他落下病根,一再阻止他雪天外出。

“有担心我的功夫,还是多用在课业上罢。”

花离并不领情,披衣出门。

顾千朋低了头,看那只小鸭子在水流冲击下一圈一圈地打着转。

心中忽然乱得厉害。

#

花离系上凤凰眼纱,于寒风中赶往朝凤门。

霭霭阴云翻滚在昆仑山巅,天幕里又开始落雪。

西北的雪,并非中原一带絮絮扬扬的雪花,而是雪尘。大团大团劈头盖脸地砸下来,飞沙走石一般,有股子移山倒海的狠厉劲。

抵达百鸟朝凤门时,花离衣尾、发间又已薄薄覆上一层碎冰。

他解开眼纱,轻轻打落外袍上的霜花,提了阶边一盏映雪灯穿过门廊。

堂下只有几豆清冷灯火,隐隐映照着屏墙上一排绣鸟眼纱,有夜莺,黄鹂,白鹭,鹦鹉……

这些都是在出任务途中,不幸身殒的门内修士。

花离无声转过屏墙,进入左侧一间透着火光的暖阁。

阁内燃着腊梅熏香。紫檀桌案后面正襟危坐着一个人,身披鸦青鹤纹袍,长发高束,面色却苍白,似有不足之症。

“陆兄。”花离颔首问好。

那人见是他,便没有刻意起身相迎,含了笑随意道:

“子寒来了,快坐。”

此人姓陆,名明,乃是朝凤门真正的凤凰门主。

陆明是前朝名将的遗腹子,以皇子待遇被先皇收养在宫中,与顾千朋花离一同长大,也算是至交。

然而他自幼怯弱多病,灵力低微,因此只能封任调平使,负责协理临鸢四大门派内务。

其凤凰门主的身份,唯有花离一人知晓。

花离翩然落座,不温不火地寒暄:“陆兄身子可好些?”

“前一阵子调养过,已基本无恙。”陆明给他斟茶,“子寒找我何事?”

“洞庭水患正当要紧之时。秋月门小少主少不更事,恐无力周旋,”花离道,“还望陆兄前去相助。”

“既是如此,明日一早我便动身。”陆明爽快答应,将凤凰眼纱推还给花离,“看来这朝凤门内事务,还得继续劳烦你了。”

“你我之间,谈何劳烦。”花离收下眼纱。

两人间的气氛好似羹汤,烫了就用沉默晾着,冷了就添一两句话温煮。

“千儿近日如何?”

话出了口,陆明又觉得不妥,改口道:“瞧我,之前叫习惯了。如今该改称‘陛下’才是。”

花离苦笑叹息:“千儿这孩子,从小就不是盏省油的灯,陆兄又不是不知。”

“到底也十七岁了,怎还能作稚子看?”

“他那个心性,可不就是稚子。”花离摇头。

“你如今是一手遮天的人。你想让他继续当稚子,他自然长不大。”

花离拎起案前紫砂壶,将两人的茶盏重新斟上:

“陆兄又换了新剑了。”

陆明一笑,将佩剑解下,置于桌面:

“出门在外,佩剑还是常换常新的好。”

“这是什么道理。”花离垂眸,“我以为,衣不如新,人不如旧,佩剑亦然。”

“有些剑太锋利,我怕他伤主。”

“佩剑再锋利,终究是个供人驱使的物件。”花离抚着剑穗,眼睛却盯住了陆明,“执剑之人,何惧剑锋?”

“子寒,旁观者清。”陆明端起茶盏,一饮而尽,“世间难得棠棣豆萁一场,为谋权伤了情分,不值。”

仿佛忆起什么往事,昏黄烛火映照着他脸上神情,有些凄然。

花离一愣:“陆兄何出此言?”

“哈哈,久病未愈,连神志也有些病糊涂了,常不知所云。”陆明一笑避过,“少年人难免轻狂,子寒身为兄长,自然还是要多担待些。”

“谢陆兄提点。”花离见他避而不答,也不便多问,三杯两盏后起身告辞。

陆明送他至门外,凝视着那皑皑的背影与风雪混为一色。

漫天飞霜里,飘落了一声余温未尽的叹息。

#

花离回到寝宫,发现顾千朋正伏案对着一堆题目出神。

“你不去休息,在这里做什么?”

“做算数。”顾千朋头也不抬,“别烦,本来就不会,你还来扰我。”

“让你逃课,活该。”花离脱了外袍,俯下身去看,“你瞧瞧,你算的都错了。”

“这都是些什么玩意,今日减一半,明日减一半……我如何算的出?”顾千朋气恼道。

只见那题目上工工整整地写着:

昭平仓因水患减价出粜,五月廿六日价减半,廿七日灾民增多,再减半,廿八日又减半……依此类推,及至晦日。

“这有何难?”花离只望了一眼便道,“过来,我教你。”

顾千朋不情不愿地在他身旁坐下。

花离蘸墨提笔:

“每日在原基础上减半,及至晦日。晦日是一月的最末,与开始减价的廿五日之间有六个间隔。得到月末的米价,便是将廿五日最初的米价乘了六次二分之一。可是会了?”

顾千朋:“……”

花离却默认他已懂,不慌不忙又向后翻了一页。

“再比如这个赋税问题:山海村五十五户,每户均田四十亩,年纳粟三百二十升。不如先将每十一户划为一组,三百二十乘十一,首尾落,中项两两加和,得三万五千二百升。再乘五……”

顾千朋课业里最头疼的就是算术,此时更觉头痛欲裂,倒在一旁连声苦嚷:

“唉,算账这种事,交给下官不就好了?朕身为帝王,干嘛要做这种无用功!”

“你身为帝王,也能说出这种浅陋之言?”花离毫不留情地训斥,“自己不学无术,还想依靠下官。你怎知官吏就不会欺下瞒上,贪赃枉法?”

顾千朋无言以对,只好低声下气地央求:“哥,别数落我了,我头好疼。”

花离瞧他哈欠连天的模样,再恨铁不成钢,也还是心疼得紧。

于是摇摇头,叹道:“罢了,几日交?”

“督学明早要查。”

“我稍后给他传讯,你的课业我亲自过目。快去睡。”

顾千朋如蒙大赦,裹着被子爬进床帐里侧。一翻身,却瞥见三哥望着案上将熄的烛火,面前案卷堆积如山。

“你不睡?”顾千朋倚在床头,床帐的暗影笼罩半脸,神色有些阴沉。

“嗯。”花离漫不经心地应着,“你睡你的,不必管我。”

抬手向灯盏灌注灵力,却被人从身后一把抓住手腕。

“三哥。”腕上的力道蓦然一紧,顾千朋已贴在他背后,“不许。”

“放开。”花离挣扎着要抽出手,奈何顾千朋用力不小,几次下来竟没能遂愿,不由怒道:

“我做什么,何时还轮得到你来准许?”

“不许就是不许。”顾千朋又重复一遍,却是儿时撒娇的语气:“三哥来给我侍寝~”

一句戏言,光阴翻涌。

当年只及他胸口的顾千朋,每天深夜都会偷偷溜出寝殿,爬上他的榻。

“千儿,你怎么……”

“嘘——”顾千朋蜷起身子,钻进他怀中,“父皇每夜都有母后侍寝,凭什么我就要一个人睡?我也要三哥给我侍寝。”

花离抱着他,道:“三哥也是男子,不好给你侍寝的。快回去吧,三哥后半夜还要值守。”

“我不管,我就要三哥侍寝!”

说着,扯开花离的睡袍,将小脸贴在他温热胸膛上。

“殿下!”花离白皙的肌肤染上红晕,“你再胡闹,我可要生气了。”

“是什么?”顾千朋突然问。

“嗯?”

“里面扑通扑通的,是什么?”

花离随口答:“是兔子。”

“兔子?”小家伙却一本正经地仰起脸来,“除了兔子,还有什么?”

“没有了。”

“只有兔子?”

“嗯。快睡觉吧——唔……殿下,殿下你做什么!”

“那我呢?”小家伙不依不饶,爬起来压在他身上,“三哥只喜欢兔子,不喜欢我。”

尾音拖出了哭腔,星子般的黑眸中也蓄起水雾:

“母后说过,你喜欢一个人,他就会一直一直在你心中住下。我那么喜欢哥哥,可三哥的心里只有兔子,都没给我留位置。”

“殿下……殿下不要哭。”花离慌乱。

“就哭就哭!哄也哄不好。”

下一刻,他便如愿被揽在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中。

花离怕他着凉,用被子整个裹住他,只露出小脸在外面:

“方才同你开玩笑呢,三哥最喜欢你。你再哭,把人都招来,当心又要挨罚了。”

顾千朋依偎着他,吸了吸鼻子认真道:“三哥,你答应我。”

“嗯。”

“可我还没说是什么事。”

“说吧,三哥怎样都依你。”

小家伙伸手贴在他心口上:“三哥的这里,只能有我。”

言罢,他紧张地扬起小脸,急不可耐想要在那双蓝眸中偷窥到答案,却在目光相接的一刹,心虚抽回了视线。

头顶只传来清浅的呼吸声,花离并未予他答复。

是不是太无理取闹了?

哼,我可是临鸢太子,大家都必须得听我的。三哥也一样。

可是,三哥为什么不说话?

他生气了么?

“三哥,我——”

“好。”

顾千朋刚想反悔,花离的声音却与他同时响起,两人猝不及防对视,彼此皆是一愣。

“千儿要说什么?”

月色满窗棂,落在花离那一侧榻边,为他覆上一层皎洁明澈的光晕。

安静掩落的长睫如缀细雪,睫下雪后初霁,藏着万里晴空的好颜色。

蘸月作丹青,佳人可入画。

“没、没什么。”顾千朋慌忙别过脸,高声嚷嚷着掩饰,“那就说定了?三哥心里除了我,谁也不许进。连兔子也不行!”

“好,只有你。”花离无奈笑着,揉揉他的脑袋。

顾千朋将小手攥成拳,抵在胸口……

奇怪。

明明只是静坐着,心脏却像刚竭力奔跑过一般,狂突乱撞。

“千儿?”花离担忧道,“不舒服吗?三哥去请御医来。”

“不要。”

花离一怔,明显感觉到小家伙又抱紧了几分,脸埋在他胸口:“不要走,三哥不要走……”

“三哥永远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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