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周再度回到秋月门。

第四次轮回，依然是同样的起点。

被箭矢贯穿的咽喉还在隐隐作痛，他按了按太阳穴，从榻上起身。

“唔……”

帷帐深处，传来一声呻吟。

慕容周回头，见自己枕边还倒着个浑身是血的人——

“陆大人？”

桃夭浑身是血，气息浊重，一对鹿角上的桃花打了蔫：

“咳咳……咳！”

他正欲说话，却突然伸手捂住胸口。

“低头。”

慕容周熟练地将他身躯俯卧，一掌拍在他后背。

“咳咳……”

桃夭吐出瘀血，伏在慕容周腿上大口喘气：

“本以为……仅止于此了……没想到是我命不该绝……”他凶狠抬眼，眸光忽明忽灭，“秋月门少主，居然会与叛徒同流合污……哈哈哈哈哈哈，有趣，有趣……”

“住口。凝神。”

慕容周一道封音咒点在他咽喉，桃夭登时成了哑巴。

“你身上多处重伤，魂魄有损，境况十分危急。我先用灵力巩固神魂，再替你包扎。”

温和的灵流入体，狂躁不安的情绪也逐渐平复，桃夭满眼都是近在咫尺的冠玉容颜。

胸中困惑水涨船高，逼得他挣扎起来。

“不要乱动。”慕容周无奈，又下了一道定身咒。

这次，桃夭可真如木偶般挺在榻上，任人摆弄了。

待包扎完毕，撤去咒决，他才终于得以发声：

“上个轮回……放冷箭射杀你们母子的，是我。”

“我晓得。”慕容周淡淡地应着，“你身上的伤，正是为了跟随我入轮回，强行撕裂虚空所致。”

“接下来要帅军灭你秋月门的，也是我。”

“当归、白芍、何首乌……”

慕容周没有理会，自言自语着走向一整面墙的药柜。

“人妖殊途……你为何救我？”桃夭仍不甘心。

“与天争命，无问是非。”

慕容周配好一副药，泥炉滚水，提壶沸冲，撇去残渣后，又施灵力萃冷——

“此乃秋月门祖训，也是我等药修本应恪守的职分所在。”

看他行云流水般地制药，桃夭眼中凶光也逐渐熄灭。

“嗒。”

慕容周放了瓷碗在床头。

桃夭将脸扭向一旁：

“我今已投靠妖军，与你当如仇敌，不受此恩。”

“陆大人，自你投敌那一刻起，你我便已断了旧情。我身为药修，救你是职分，不是恩泽。”

慕容周叹了口气，无奈亦无情：

“如今你面前这碗，是治病的药；日后沙场再见时，可就是要命的毒了。”

＃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秋月门决定趁妖军尚未安定，主动出击。慕容周亲自请缨，率先潜入妖军大营刺杀妖将。

借轮回之便，他是唯一一个既出入过妖军军营，也见识过主将真面目的人。

“与其派其余修士白白送死，倒不如我只身前往的胜算大。”慕容周面对众人，冷静陈述利害，“秋月门是药修大宗，更当以性命为首。舍车保帅而泛滥牺牲之举，自以为不可取。”

况且，即便他刺杀失败，也不过是又一次的轮回罢了。

慕容英和柳如雪本是反对。但碍于药修众生平等的原则，又见他毫无退缩之意，最终只好应允下来。

次日傍晚，整座秋月门上下缟素。修士们泼酒送行，长歌当哭。

“今妖寇犯我临鸢，烧杀抢掠，践踏生灵，其恶之深，迹之劣，天理难容。秋月门少主慕容周，身为修士，承天地之佑，家国之养，愿替天行道，为民除害，杀一而儆百。”

慕容周斟酒入斛，敬高堂，祭天地：

“忠孝两难全。阿周愧对父母，不能尽孝于床前。此去一别，再无归期，此心昭昭，日月可鉴。”

践行宴罢，他沐浴更衣，一一辞别父母长老，沿沅江乘船北上洞庭。

妖军营地的排布与上个轮回并无分别。慕容周凭记忆避开守卫，轻而易举便潜入桃夭帐中。

正值夜深，营帐里一片昏暗。桃夭背对他侧卧，呼吸平稳。

慕容周拔出匕首，蹑手蹑脚朝他逼近。

匕首上淬了毒，黢黑发亮。

桃夭似乎是受伤的缘故，睡得很沉，对他的到来毫无察觉。

慕容周深吸一口气，两手攥紧匕首，对准了桃夭的颈窝——

一秒、两秒……

针灸时向来干净利落的手，居然抖得厉害。

就在他犹豫的刹那，桃夭翻身而起，迅速将他制于身下。

果然……他做不到。

要一双习惯了救人的手去杀人，实在难如登天。

慕容周如释重负地笑了，倒转匕首，刺向自己颈间——

桃夭见之色变，一把钳住他的手腕，夺下匕首，丢向远处。

“当啷。”

匕首在地上滚了几转，隐入营帐角落的黑暗里。

门外守卫听到异动，纷纷赶来支援：

“有刺客！保护将军！”

“放肆。”桃夭压住奋力挣扎的慕容周，回眸斥退妖兵，“未得命令，不许擅自踏入大营。”

“可是，将军……”

“轻举妄动，军纪何在？”

妖兵们不敢违命，只好悻悻退走。

桃夭单手扼住慕容周双腕，向鹿角上撷了朵桃花，注入灵力。

只见那桃花上透出浅浅灵光，飞旋而去，“嗤”地点亮了灯火。

“既然闲杂人等已去，那么接下来，便可以好好处置刺客了。”

桃夭注视着他，一对眸子在火光里忽明忽灭。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慕容周平静道。

“人族有句俗语，叫‘**一刻值千金’。”桃夭慢条斯理地施法，将他细细捆缚，“少主既来夜访，又为何一心求死？”

“陆大人不闻窗外蝉鸣，便知今已入秋。”

桃夭笑而摇头：“不解风情。”

落在身上的目光既冷又热，慕容周从他轻佻语气里听出疯狂。

“从今以后，不准再称我为‘陆大人’。”

他抚上慕容周脸侧，眸光骤暗：

“唤我将军。”

慕容周避不开他的抚触，有些无奈：

“将军，时候不早了。若无他事，还请赐死。”

桃夭的耐性终于被消磨殆尽。他死死抓住慕容周的肩膀，仿佛要将他全身的骨头捏碎：

“你就这样厌我？既然厌恶，当初又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在杀我时犹豫？为什么！”

“昨日我已向将军解释过。”慕容周神色不动，言语依旧温和，“我救将军，是药修本职。无关妖族，亦无关将军。”

“好……好，是我自作多情……或许我就应该一次次杀死你，让你在一次次轮回中魂飞魄散，最后只能留在这幻境中陪我，和我一样，永世不得超生！”

桃夭懊恼地松开手，踉跄退后半步：

“可是啊……妖族视恩仇重于生死。你救过我的命，我即便身死魂消，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入火坑。”

“将军此话何意？”慕容周暗惊。

“少主昨日，不是说我魂魄有损？”桃夭附在他耳畔，幽幽道，“因为，此地为幻境，而我，是被封印在这幻境中的残灵。”

他瞧出慕容周的困惑，便继续说下去：

“少主若不信，不如仔细想一想，有什么平日里常伴于身的人或物，却从未出现在此地呢？”

慕容周略加思索，恍然道：

“踏雪！”

是了，自从他在秋月门醒来，就从未见到过踏雪的影子。

“此地为昆仑山重明宫中的画魇幻境，是剑灵试炼地。”

桃夭撤去他身上束缚，向他坦白：

“而我身为残灵，本应魂碎忘川，却赶上后土神君生辰，大赦地府。我等残灵也被允许封印在画魇幻境中，获得一线苟活的生机。”

“残灵？”慕容周连连摇头，“陆大人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是残灵？”

“因为，我不是他。”桃夭苦笑，“我是……”

“轰隆。”

空中无端传来一声巨响，掩盖了他的声音。

下一刻，周边所有景物都开始分崩离析。

“幻境要坍塌了，快走！”桃夭率先反应过来，拖着慕容周跑出营帐。

“去哪？”

“回秋月门，像你当年一样，带领大部分修士活下去。”

两人在旷野上一路奔逃，身后，是不断逼近的崩坏边界。

临近沅江，慕容周四处顾盼，却不见来时渡他的船。

“少主，我的灵力借给你。”

桃夭扣住他的手，两人的碧色灵流合化作麋鹿，踏水凌波，在江面疾驰。

“等等！你的灵力会枯竭的！”慕容周迎风喊道。

“怕什么，这可是在幻境。”桃夭在身后揽紧了他。

秋月门近在眼前，桃夭的灵力却渐渐不支。

他抬手，将全身所有灵流注入踏雪身躯，然后自行摔了下去。

“将军？”

慕容周回眸。

翠目含光，温柔而悲悯，如神明望众生于水火。

桃夭想同他再说些话，身躯却已碎散在熹微晨光里。

慕容周没有犹豫，朝山门驰去。

朱雀堂中，慕容英正与众长老商讨军策，柳夫人立侍旁侧，视死如归。

“阿爹，阿娘，我有一言相告。”

他翻下鹿脊走入堂中，一如旧时：

“我以为，秋月门是药修世家，与妖军正面相敌，百害而无一利。不如让门内修士乔装作百姓，散入流民。

“军不可一日无药，国不可一日无医。来日东山再起时，一呼而百应，便可反败为胜，兴复临鸢。

“望阿爹阿娘慎重。”

昨天去拍了毕业照，特别出片！我愿封富士相机为拍人像的神。[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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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