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周坐在妖军的囚车里，身上锁链随车身颠簸叮当作响。

衣衫不整，满面尘灰，难掩明月本色。

车旁负责押送的妖吏皆俯首默行，有因好奇而抬眼的，当即被厉斥：

“进献将军之人，我等贱族不得窥伺！”

慕容周望着远方笼罩在火海中的秋月门，脸上神色不悲不喜。

又一次……失败了……

他缓缓向衣襟里摸出一柄短剑，熟练地朝自己颈上刺去——

“嗖！”

一枚银针飞来，正刺中他虎口。

“当啷。”手中短剑应声落地。

囚车内狭窄，不利闪避。趁他低头拔针的空档，数枚银针已从四面八方打来，每一枚都精准扎进穴道里。

慕容周只觉得四肢百骸一阵发麻，很快便动弹不得，软倒下去。

妖吏们并不伤他，封住了他手脚后，便继续俯首赶路。

一路抵达妖军军营。慕容周被从囚车里拖出来，架进一间帐篷。

四五名士兵剥下他的沾满血污的衣衫，给他沐浴更衣，继而蒙住眼，用上好的绫缎绑缚着丢进另一座营帐。

绫缎用特殊的香料浸泡过，散发着一股令人昏昏欲睡的甜腻。

精通药草的慕容周很快辨识出是羊藿、仙茅和菟丝子，外加一味安息香。

羊藿，是著名的□□。慕容周尽全力屏息静气，抵御绫缎上熏香的影响。

这座营帐里灯疏火冷，远不及先前那间热闹。

慕容周被两名妖兵压着跪在地上，虽目不能视，却能将任何声音尽收入耳。

“秋月门一役，共得金银百两，珍宝十车，法宝仙器三件，俘虏一名——还请将军过目。”

前方传来一声轻笑：“就这么点？”

“回禀将军。秋月门宗主临死前纵了一把火，我等在大火中行动受制，能搜罗到这些，并活擒秋月门少主，已是不易。恳请将军体谅。”

“俘虏留下。其余的带回军营，该分就分，该赏便赏。”

从语气听来，那被唤作“将军”之人，似乎有些兴味阑珊。

愚昧。慕容周昏昏沉沉地想。

秋月门是炼药大宗，门中名贵的恰恰不是法器金银，而是各种灵药仙丹。

多亏妖寇孤陋寡闻，爹爹和阿娘又纵火焚烧，那些灵药与炼药之法才没落入妖军之手。

不过，当务之急，是尽快争取到自由，然后自杀。

经过几日的尝试和失败，他已经摸清了一个规律：只要他死去，时间就会回溯，进入一个新的轮回。

在一次次的轮回中，他一定能够找到一种保全秋月门的可能，改写当年的灭门惨剧。

“将军，这秋月门少主灵力虽微，却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将军在外征战多年，无良人美眷犒劳，我等特意备此薄礼，望将军喜欢。”

“有劳了，退下吧。”

银针的效力在逐渐减弱。慕容周凝出些灵力，挣松了绫缎，悄悄活动手腕。

忽然，面前传来窸窣响动。一双手伸向他后脑，轻轻一扯，蒙眼的黑绸落地。

慕容周下意识抬眸：

“陆……大人？”

面前站着的人，竟长着和陆明一模一样的面孔。只是头上一副枝杈茂盛，开满桃花的鹿角格外惹眼。

“陆大人怎会在此处？”

“陆明”闻言一怔，旋即抬起他的脸，意味不明地笑道：

“看来少主是不愿见到陆某了。”

他自拔出刀来，在慕容周胸口轻轻一划，绫缎与衣衫皆撕裂委地，却没伤着肌肤分毫。

能被妖族唤作“将军”的，自然不是陆明，而是桃夭。

可惜慕容周并不识得。

“少主好风姿。也难怪兵士们一片忠心，将少主进献于我。”

桃夭上下打量他，唇角始终噙着阴冷的笑。

慕容周好歹也是秋月门少主，一日被剥了两次干净，脸上实在有些难堪，泛白的指尖紧紧捉住衣襟一角，眸中压着怒火：

“陆大人，你我也算是旧识，又何必羞辱我至此？传出去难免遭人议论。”

桃夭闻言，俯身凑得更近，一呼一吸直扑在他脸上：

“少主天真。陆某既能投靠妖族，自然是不怕人议论的。”

慕容周此时已完全恢复了力气，趁他凑近，一把夺过他手中刀，用力贯入自己胸中——

血色模糊了双眼。他倒在冰冷的地上，依稀看到“陆明”阴鹫的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再醒来时，慕容周又一次回到了大战前夕的秋月门。

屋外朱雀堂中，传来阿爹慕容英和阿娘柳如雪的声音。

慕容英道：“**观投敌，妖军四十万大军南下扎营洞庭湖畔，距秋月门不过百余里。若正面主动出击，恐怕没有回寰的余地。不如将修士散布梅山古道，诱敌深入，再游击突破。”

慕容周拢了拢衣襟，直接翻身下榻。

“阿爹！不可！”

这个方案，还是他在第一次轮回中亲自提出的。

然而险要地势并未能带来什么转机，反而最后被妖军围堵，一众药修无路可退，接连坠崖而死。他也在混乱中被人推下山崖。

慕容英和柳如雪见他只穿了件中衣便跑进朱雀堂，皆是诧异。

一旁修士长老也纷纷侧目回避。

他身为秋月门少主，一向温和风雅，即便大难当头也会衣冠楚楚，波澜不惊。

像今日这般散发赤足的凌乱模样，是绝无仅有的。

然而慕容周却顾不得许多，一次次的轮回已经让他身心俱疲：

“此次来犯的妖军中，有大量善飞行的羽族，可以俯瞰全山。我们藏入山间，只会被动受袭，毫无还手之力。”

慕容英疑惑回眸：“妖军军情，阿周怎会如此清楚？”

慕容周不动声色地束好衣襟：“昨日独自前去洞庭湖探查过。”

柳夫人神色紧张：“如此危险的事，你怎能孤身前往！若被妖寇捉去作人质，要阿娘如何是好？”

慕容英眉头紧锁，在朱雀堂中来回踱步。长老们则低声议论：

“羽族可不好对付……”

“但羽族也有弱点，需要利用地势才能起飞，正面对阵就完全无法发挥其长处。”

“难道真要正面迎敌？药修不擅杀伐，恐怕不是妖族的对手。”

“用毒如何？”

慕容周闻言，反驳道：“益阳气候湿热，用毒会在战场上大面积扩散，对我方药修的损伤，甚至超过体格健壮的妖族。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下下策。”

在第二次轮回中，秋月门就是选择用毒。不料妖族蛮勇，竟使用火攻。热气让毒瘴四处弥漫，多数药修还未及上阵杀敌就已中毒身亡，死伤惨重。

第三次轮回，则是趁妖军刚刚扎营，选择主动出击。起初势如破竹，大乱妖族阵地。

然而妖族军中却有一员猛将，很快稳定军心，率一支羽族小队走山道包抄秋月门后方，反败为胜。慕容周也被擒去献给这位将领。

不曾想，竟是投敌的“陆明”……难怪对人族作战方式了如指掌。

慕容周已是数日未眠，稍加思索便觉头痛欲裂，勉强扶着椅子坐下。

柳夫人都看在眼里，关切道：

“阿周，不舒服吗？”

“……”慕容周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一口血涌上来。

“阿周！”

“少主！”

见此情形，众人都朝他聚拢。

柳如雪探了他的脉息，面色骤变：“神魂怎会如此微弱？”

慕容英也不顾对敌之策了，朝他俯身：“阿周，你如实答，前去探查敌情时，有没有被抓去做过什么手脚？”

就算他死了，也不过是重新一轮的轮回。

慕容周说不出话，只能连连摇头。

“无论如何，先去休息。”慕容英严肃道，“至于妖寇一事，你不必再忧心。只要爹爹还有一口气，就绝不让妖寇踏足我秋月门半步！”

柳如雪喂了他一颗安神丹，扶他去寝房。众长老抢上前道：

“夫人，少主还是交给我们照料吧。您与慕容宗主也费神费力许多天……”

柳如雪抱着慕容周，没有放手。

慕容周被柳如雪揽在怀中，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那些关于阿娘、关于秋月门的记忆都太遥远了，远到他常常会记不起慕容英和柳如雪的脸。

可如今，爹爹和阿娘都好好地站在他身边。

“阿娘。”他挣扎起来，“你快去陪爹爹吧，我自己能走。”

“此番妖寇来势汹汹，秋月门恐怕是凶多吉少。”柳如雪望着他，眼眶通红，“阿娘再不看看你……说不定以后就没机会了。”

“阿娘，说什么呢。”慕容周安慰她道，“有我在，不会再让秋月门出事的。”

只要他不断轮回下去，一次不行就两次，三次，十次……

一定有一种方法，能保全所有人。

慕容周正出神，从旁侧竹林中“嗖”地射来一支冷箭，直冲面门。

柳夫人眼疾手快，回身一把护住他——

“噗。”

冷箭正中阿娘后心，刺目的红从后背染到前襟。

“走……快走……”柳夫人一把推开他，直挺挺扑倒在地。

“夫人！”

“阿娘！”

慕容周还没反应过来，竹林里又是一箭射出，瞬间将他的咽喉贯穿。

眼前是铺天盖地的昏暗，身体仿佛重若千钧，逐渐坠入冰冷的深渊。

轮回的次数越多，身躯就越沉重。

仿佛盘古开天地，身躯为浊，坠入秽土，魂魄为清，要飞向高空。

这样的轮回，究竟是以什么为代价的呢？

垂死之时，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抓到你了，少主。”

上周末毕业答辩，所以没有更新[可怜]好在已经顺利通过啦！遇到了超好的导师，给分也很慷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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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