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来到太医院。慕容晴将药篓里的药草分门别类归置毕,提裙弯腰生火。
昨夜骤雨,柴禾有些反潮,冒出的浓烟呛得她咳嗽:
“咳咳……没有灵力,连炼药也多有不便。小千儿,过来给母后搭把手。”
顾千朋用灵力点着火,自己搬了张小竹凳,托腮坐灶台边:
“母后,你这么厉害,怎么会没有灵力呢?”
“从前也是有的。”
慕容晴烧热锅,放药材下去炮制:
“后来离家出走,喝下了断灵水,灵脉一断,自然就没有了。”
“离家出走?”顾千朋吃惊地睁大了双眸,“为什么?”
“因为母后那时和你一样,还是个不听话的孩子呀。”
慕容晴笑道,眼里却藏着难言的苦涩。
“让我瞧瞧:地黄,五味子,百合,枣仁,珍珠母……千儿,去取旱蓬草来。”
顾千朋跳下竹凳,端了一碟带花的药草。
“错了。”慕容晴捏捏他的鼻尖,“这是杭白菊。旱蓬草的叶子是长长的,边缘有锯齿。”
“真麻烦!”顾千朋赖坐在地。
“起来,地上凉。”
慕容晴一把捞起他,抱回竹凳上:
“你不要心急,炼药急不得。许多药材长得相似,功效却大相径庭。若是一时疏忽用错了,轻则药不对症,重则伤及性命……”
孩童易困,顾千朋听着母后的声音,不知不觉便靠在火边睡着了。
再睁眼,慕容晴炼的药已经大成。
“好香……”顾千朋揉着惺忪睡眼。
“这是给寒儿的安神丸,你晚课时若见了他,就给他带去。”
慕容晴将丹药装进乾坤囊,挂在顾千朋颈间,再三嘱咐道:
“药性很烈,你可不要好奇偷吃。”
“知道啦。”顾千朋应着,一蹦一跳地跑出太医院。
“千儿!”慕容晴追出来,在他身后喊,“太傅已经在候着了,可不要误了晚课!”
顾千朋轻车熟路穿过几条小道,赶往上书房。
宫墙琉璃瓦映着斜阳,余晖漫烁。往来宫人见了他,纷纷俯首问安。
上书房里灯火通明,须发皆白的老太傅之乎者也地讲课: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一切都那么熟悉,一切也都理所应当。
忽然,他瞥见窗外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殿下,不得走神。”太傅敲戒尺。
窗外身影闻声,便迅速离开了。
顾千朋却再也坐不住,撇下太傅,冲出门去:
“三哥!”
花离回眸,语气有些惶恐:“殿下……怎么出来了?”
身后太傅满头怒火地追来,对着花离就是一顿数落:
“大胆!一介侍卫竟敢私闯上书房,扰殿下的功课!明日我定要告知皇后娘娘,看她如何责罚!”
“是我要出来的,不许你嫁祸给三哥!”顾千朋叫道。
“殿下,住口。”花离却敛衽跪在他面前,“在下有错在先,殿下不可顶撞太傅。”
“三哥!”顾千朋登时急了,“你才没有错,起来!快起来!”
“唉,世风日下!”老太傅背手摇头,愤然离去,“孺子不可教也!”
顾千朋拖着花离进屋。
“嘻嘻,他走啦。三哥不用怕,明日我到父皇那里进言,把他换掉。”
花离无奈:“千儿,你都换了多少太傅了。”
“母后看中的,都是些讨厌的老头子,讲起话来啰嗦个没完。”顾千朋双手反撑,坐在了桌案上,“三哥,要是你能当我的太傅就好了。”
“在下才疏学浅,难堪大任。”花离拒绝。
“胡说。三哥知道的可多了,休想瞒过我。”顾千朋说着,拿起案上一册书推在他怀中,“三哥,你就给我讲讲嘛……哪怕一次也好。”
花离架不住他央求,只好低头看书。
那是本乐府诗集,翻开的一篇是《鸡鸣》:
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傍。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
“很久以前,在一口露井旁边,有一棵桃树和一棵李树,两棵树离得非常近。
“有一天,虫子来咬桃树的根,李树就对虫子说:‘你不要咬他,咬我吧。’虫子一听,就放过了桃树,转而来咬李树。
“于是,李树代替桃树死去了。所谓‘李代桃僵’,便是如此。”
“可是,李树为什么要代替桃树死呀?”顾千朋仰头。
“这就好比千儿是桃树,三哥是李树。如果有奸人来害千儿,三哥宁可牺牲自己,也一定要保护好你。”花离轻声细语。
清冷眉眼弯弯,温柔若春水繁星。
“我不要!”顾千朋猛地扑进他怀里,“三哥不许死,我不准!”
花离抱着他,安抚道:
“好,三哥不死,三哥一直陪着你。”
“哥……”
“又怎么?”
“可以让我抱你一会儿吗?一小会儿就好。”
花离一怔,俯身抱起他:
“被母后罚了?还是在外面闯了祸?”
“三哥,你没变,一点也没变……太好了。”顾千朋的脸埋在他前襟,呼吸里尽是雪蔷花香,“我好怕我是在做梦……”
“什么?”花离没听清。
“没什么。”顾千朋贴着他,闭上眼睛。
不过是一场噩梦而已,他安心地想。
三哥没有变,父皇和母后也还在他身边……
#
幻境之外,花离正盯着石壁上的画出神。
入画魇已有四个时辰之久,陆续开始有弟子打碎幻境,破魇而出。
岳连景便是第一个。
身后壁画逐渐溶解消散,化作一束极其耀眼的银光,钻入他腰间佩剑中。
他却惨白着一张脸,无暇顾及。踉跄走了几步,直挺挺地扑倒在地。
“岳昭!”花离急忙上前。
“没事的仙师……”岳连景摆摆手,“我只是……有点头晕……”
“幻梦空花,所见非真。”玄冥长老也来到他身边,“凝神。”
岳连景依言照做,果然清醒了不少。
“可是遇见什么了?”花离问。
岳连景茫然摇头:
“那里面一片漆黑,混混沌沌什么都没有。我费了很大力气,才劈开一条路来。”
他正说着话,腰间佩剑忽然“嗖”地飞出。
“嘿,险些忘记你。”岳连景伸手捉剑柄,几次也没捉到,“从今往后,就唤你福贵了,请多关照!”
原以为临鸢先皇的赐名品味已足够清奇……没想到,这样品味清奇的人竟不止他一个。
花离真庆幸当初给自己拟字“子寒”的人是慕容晴。
不然这临鸢的梦蝶仙师,多半是什么“花开富贵”之流了。
“你已通过了仙灵的考验。”玄冥长老扶起岳连景,探了他的脉息,“恭喜。”
“师尊放心,阿昭绝不给您丢脸!”历练归来的少年满眼憧憬。
“唉。”玄冥长老抚着他的头顶,叹道,“你和子寒、千儿,都是为师的好孩子。为师别无他求,只愿你们都能平安顺遂。”
花离望着那双透彻得仿佛能看破一切的瞳眸,总觉得师尊话里有话。
岳连景环顾四周,焦急道:
“仙师,怎么没见顾兄?”
“他还在画中困着。”
花离淡淡地回应,目光转向石壁上的画面:
亭台宫阙,桃李春风。与其他弟子水深火热的画魇相比,简直温和百倍。
然而千儿的心魔,却几乎是在场所有弟子中最重的。
花离深知这点,不可谓不忧心。
又过了半个时辰,越来越多求得剑灵的弟子都已从画魇中脱身。
花离命长老整编队伍,发现在场所有大千万象与秋月门的修士中唯缺席两人——
一个是顾千朋。
另一个,是秋月门的少主,慕容周。
#
在画魇中一连过了几日,顾千朋逐渐相信之前所经历的一切,都不过是桃树下的一场噩梦。
他沉浸在家人团聚的甜美泡影里,关于现实的记忆越来越模糊。
“三哥,听说今晚王城里有烟火会,你带我去好不好呀?”
“没有办法去。”花离放下手里的书卷,“烟火会在子时,宫里宵禁早过了。”
“三哥笨蛋,”顾千朋凑在他耳边悄声道,“我们偷溜出去。”
“这怎么行?”花离摇头,“回来被二小姐发现,又要罚你了。”
“呜……哥哥,”顾千朋推开一桌案的卷宗,坐在花离腿上,“宫里的规矩那么多,我都不能像寻常小孩一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花离的水蓝眸泛起涟漪。
顾千朋看出三哥动摇,抱住他撒娇:
“哥,你就让我再任性一次吧~”
花离被他求得心乱,只好妥协道:
“好吧,下不为例。”
“嘻嘻,我就知道三哥会答应。”顾千朋突然扑上来,在他的唇瓣上亲了一口,“三哥最好了!”
“殿下!”花离猝不及防,眼尾登时红透,“不可如此!”
“嘻嘻。”顾千朋蜷在他怀中,像只蛮不讲理的小猫儿,“我喜欢三哥,三哥也喜欢我,我和三哥永远在一起。”
金銮殿前的日晷指在酉时,两人以前往仙门为由,提前出宫。
好不容易捱到天黑,凤鸣大街上的灯火亮起来了,车马川流,摩肩接踵,迷了顾千朋的眼。
他晕乎乎地跟在花离身后,好似一条小小的尾巴。
“千儿,不舒服吗?”花离抱起他。
视野一下子开阔不少。他攀住三哥的颈项,睁大了双眼东看西看:
“哥,我想要那个糖画!”
“哥,这个灯笼真好看!”
“我饿了,给我买包子嘛……”
没过多久,花离身上就挂满了色彩各异的小玩意。
一垂眸,发现顾千朋又站在卖糖葫芦的小车旁。
“三哥三哥,快过来呀!”
“千儿,”花离当真有些生气了,“你这样乱跑,走丢了怎么办?”
“我才不会走丢呢,略。”顾千朋朝他吐舌头。
“哎哟,小公子,话可不敢乱讲。”卖糖葫芦的老大爷捋着白须幽幽道,“最近王城里拍花子的可多得很呐,专挑你这种富贵人家的娃儿下手。”
“拍花子?”顾千朋不解,“那是什么?”
“趁你不注意,把你一掌打晕,绑去深山老林里。先剪你的一缕头发,再拔你的指甲,最后再挖掉你的眼睛……寄到府上,要你家老爷太太出钱来赎。”
“呀!”顾千朋吓得抱紧了花离。
眼看子时就要到了,两人沿着凤鸣大街,朝城郊的烟火会走去。
走到一处酒楼旁,顾千朋突然驻足,盯着那酒楼招牌出神。
不对。
“怎么了?”花离停下来等他。
“这里……”顾千朋喃喃道,“好像不该是酒楼的。”
往来人潮中,他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一身素白羽衣,鲛绡覆面。飘飘兮流风回雪,皎皎兮轻云蔽月。
“门主?”顾千朋下意识追上去。
凤凰门主回眸望了望他,悄然隐没在灯火阑珊。
尘封的记忆,忽地如潮水般涌出:
他记起大千万象,记起朝凤门,记起岳连景和玄冥长老——
原来根本不是梦……
而真正的梦,该醒了。
“小千儿?寒儿?”
恍惚间,身后传来慕容晴诧异的的声音:“你俩怎么在这儿?”
花离与顾千朋同时回头,发现了正手挽着手散步的顾伯焉和慕容晴。
慕容晴有些尴尬,急忙丢开丈夫的手。
“父皇,母后……”
顾千朋张口唤了他们,却说不出一个字。
“咳咳。”
顾伯焉看他眼眶泛红,以为他是因为偷溜出宫被撞见而害怕,干咳了两声缓解气氛:
“那个,千儿啊……如你所见,我和你母后也是偷偷出宫来看烟火的。所以,这一次,责罚就免了罢。”
又转向慕容晴:
“好不好,阿晴?”
慕容情柳眉微蹙:“慈母多败儿,你这当父皇的不仅不管教,怎么还帮着他开脱。”
“你这么凶,哪里算慈母了?”顾伯焉挠头。
“你……”慕容晴挥起拳头就去揍他,“你也欠打!”
顾千朋望着二人,望着他在这世上曾经的至亲,心中五味杂陈。
子欲养而亲不待。
或许过了今晚,就是永别了吧。
“嗖——嘭!”
不远处,一束金光冲向高空,在夜幕里绽开巨大的花火。
慕容晴与顾伯焉也停下争论。一家四口人,齐齐望向烟花绚丽的夜空。
“愿千儿和寒儿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愿临鸢年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烟花不断升空,整座幻境随这场盛大绚丽的烟火而碎散消逝。
父皇,母后,再见了。
这次是真的再见了……
烟火易逝,情不灭,志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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