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条队伍有序排列,高矮不一,队伍末端隐入白雾,他们面部神情麻木,苍白无神,找不出生人气息,浑身上下还保持着刚死时的状态。
单看表面,他们之中,伤得轻的只是黑红血液贴着唇角,似干非干,伤在五脏六腑,一击毙命,大部分人惨不忍睹,浑身浴血,身上好几个窟窿,不成人样,活活失血过多而亡。
沿途的幽冥之花蜷缩不动。他们走过的地方,遗留下成千上万的哀怨。
“今日是何黄道吉日,怎的如此多人来我冥界?这下可有得我们忙了。”长者下意识捋了捋胡子,手一扑空,才想起前几日新来的孩童,把他那宝贝似的胡子烧得不成样子,他也不好计较些什么,只能忍痛剔除,但这习惯仍旧保持着——想象的胡子也是胡子。
“大人前几日不是还念着冥界人手不够用?这不正好,”一旁人拱手附和道:“实是业绩从天来!想必使者大人升职已近在眼前,小的先行恭贺大人。”
冥界职位亦分高低,不论资历,只看业绩。一月之内若能度化几十只孤魂野鬼,那便算是中等水平了,下不设限,上不封顶。只是近年来修道之人越来越多,寿命一个比一个长,亡灵以稀为贵,素来是他们争抢的对象,为何近日会有如此多人,且一眼望过去,人数仍在源源不断增加。
长者眉头微蹙,摆摆手道:“只是不知是何异常,且待我向相大人请示一番,细斟之后再作定夺。”
“您是说魂主?为何不是幽冥之主?”灵魂之主单单掌管往生信物相关事宜,与幽冥之主相比,难道他还有什么实权不成?
“不可说。不可说。”老者又摸了摸空荡荡的下巴,摇摇头:“知多活短呐。你若嫌命长,我……”
“非也非也,小的惜命还来不及!”这人冷汗直流,袖口一片湿润:“小的先去探探口风。”
他不过是偌大冥界里的蜉蝣一卒,就算谁把他扔到人堆里,恐怕也无人在意,更不要说被随意处置生死了,他们这些人的生死,从不掌握在他们自己手里。死过一次的人入冥界,冥界之人若再死去,那就是真正意义上的烟消云散了,他没理由也不敢冒那个险!
少顷,他得了示意,朝着队伍步行几步,随意挑出几人,唤到跟前,摆出一幅“高人”做派,扬着头询问道:“你们姓甚名谁?为何成群而来?是否互相认识?上界到底发生何事?因何而亡?从右往左,一个一个回答。”
一连五个问题,几人猝不及防,许是许久未与人说话,嗓音竟过分沙哑。
“回大人,我名阿才”,其中一人先回过神来,他全身湿漉漉的,耗费数日,走过万里路来到冥界,从头发丝到脚底板却无一处干燥,低眉顺眼回道:“大人有所不知……”
“等等”,鬼卒打断道:“换个词儿,这词我不爱听。”
“……”
“您神通广大,未卜先知,我们都非寿终正寝,只因月前仙魔大战,死伤惨重,我们皆是命丧于此。”
第一次仙魔大战死伤无数,修仙者和修魔者的非自然死亡率急剧上升。你若追根究底,问他们为何豁出命去,他们不知所云,只回答说:仙宗/魔门使命所在,不得不去。或是回问道:你可知我们和他们有仇。若追问,是什么仇?一概摇头,只知是世仇。
世仇!
自古仙魔势不两立。所以仙宗魔门打起来昏天暗地、不分敌我。你一刀我两刀,你两刀我三刀,你用法器我用灵力,互不相让。至于为何如此?
只道是天命难违。
天命!
“那最后哪方赢啦?”鬼卒问道。
“什么?我们都死了,怎么会知道谁输谁赢?”一人高声问道,他倒是全身干净整洁,洁癖的习惯随生入死也未改变,在来时路上就已清洗好血迹,伤口也显得不那么瘆人。
“哟呵,我在问你们话,你倒先质疑起我来了?”鬼卒“呸”了一声,颇有股怕硬欺软之势,他撸起袖子,一把揪住那人衣领,正欲训斥,却被阿才打断。
“大人,应是谁胜谁败不在我等所言。”他们也不过是这场战争的牺牲品,却因杀孽深重而罪无可恕,现如今为小卒所欺辱,不免感到冤屈。
阿才又接着说:“我们生前虽非什么忠勇节义、肝胆相照之士,但也绝非虚情假意、贪生怕死之辈,还望您尊重我们。”
鬼卒那脸色变幻是相当之丰富,气急败坏道:“我且不与你斤斤计较,但看你过不过得了这选拔试炼。”
“如若过不了会如何?”
“好些的会转生为畜生,差些的当然就此消弭,再无轮回……我与你说这些作甚?你们好自为之便是。”鬼卒不再理会他们,派遣几名几名手下接引,还未等他们到来,便头也不回离去了。他可没兴趣和几名小喽啰话巴山夜雨。
几个轻飘飘的亡魂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稍微得空喘息须臾,就见得不远处已有人来指挥全局。
“没想到这冥界和我想的不一样。”刚刚那位讽刺反问鬼卒的人叫唐台,他思索着接着说:“倒是看起来分外有序。”
那两人身着制服,与刚刚鬼卒的衣服极其相似,但色泽似乎更浓重,一人面容温和,如浴春风,另一人板着脸,没什么感情。最突出的还是他们腰间挎着的宝刀,银白色,在人山人海的血红里格外突出。
俗话说,你看得到我,那我大概也看得见你。事实上,这几人也确实一眼注视到脱离队伍的三人,其中一人面色温和,问道:“你们就是刚刚鬼卒挑出的人?我们二人专门负责你们的往生事宜。”
“是。”三人齐声回道。
“为何我们几个不用去排队?”阿才疑惑道。
“因为你们比较特别。”
“……”感觉和没问没什么区别。
“先与我来,认领你们的遗物。”
“为什么我要认领我自己的遗物?”
对方沉默良久,并未回答这一疑惑,转而叹息道:“哎!怪只怪我生得早,天不容我,我第一次来时,还不曾有这个环节,也从未体会过这其中奥秘。我只负责带领他们过去,至于结局如何,我听说,拥有遗物的人有机会成为冥界的一员,前提是过得了试炼。至于如何看出——你们来时路上就已被完完全全地调查清楚了,只需一看你们脖颈上挂绳的铭牌即可。”
“什么时候挂的?”唐台问道:“在哪儿?没有啊。我产生幻觉啦?”
“只有入了档案的冥界中人才能看见。”
“原是如此。”
原来鬼卒所挑出来的人并非随意而为,择选出来的几人皆为孤苦伶仃之辈,除他们之外,还有很多人,在世已无亲人。
“所以是为什么?”阿才适时反问。
“恕我不能直言……”
“有什么不能直言的,。他们都说你是春风化雨之贤友,善解人意之良朋,我看他们是在胡说八道,你简直是我辈有问必答答非所问之楷模,拖泥带水之表率!这些又不是什么机密,你说与他们听就是了。”此人将那一身制服穿得格外轻佻,言语间也裹挟着这个味道,对他的共事多年的同寅翻了个白眼,而后回到正题:“很简单的道理,因为没人领你们的遗物,也就是说,你已无亲友在世,换句话说,你已经死了,你家里人也已经死光了。听懂了吗?”
温人一言不发,没什么反应,还是那副平易近人的模样,不知道有没有把刚刚的话放在心上。
“直白!您可真会说话啊。”三人拍拍手,发现没有声音,才放下手来,默默在心里鼓掌。
“好吧,你说得对,我确实到死都是孤家寡人一个。”
“不只是你,是你们。”
“你们这宝刀,有何用处?斩得了魂魄吗?”阿才适时打破沉默,他的注意力不在刚刚的对话中,眼神一直放在他们腰间的宝刀上。
细细密密的花纹,复杂细腻,又颇具动感。担得起“宝刀”一称。
“当然,只是不可随意使用,需分人看。”方才还沉浸于“生早”悲情之中的人很快抽离出来,温人温言温语,中肯回答:“比如那种穷凶极恶,怙恶不悛之魂,便是我这把刀的养料。”
“我们有这闲工夫话家长里短,不如先去安置那些亡灵。”直白人直白话,平等面向所有人,包括与之共事多年的温人。
“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
“是是是,你也还是笑面虎的样子,一点没变。”直白人活学活用,当即回答。
“等等,我还有个问题。”阿才问道:“敢问,如果不去试炼会如何?”
“不会死的。只是永世不得超生罢了。”直白人话音刚落,感觉到气周遭氛不对,环顾一圈发现所有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他,于是反问道:“怎么了?你们怎么都这幅表情看着我?活确实能活,死也死不了,就是永远都只能当苦役了。各位还是需尽全力,否则……我可不能保证还能像现在一样笑着面对各位。”他的嘴角扯出一个笑,十分自然却莫名瘆人。
这直白人本名周林,本就是处置试炼失败之人的一把手,他的手段千奇百怪,当然,对不同人有不同对待。对穷凶极恶之徒处以极刑,从不手软,曾经一连几天几夜折磨同一个人。那人生前作恶多端,欺男霸女,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死后仍不知悔改,习惯高高在上,于是跌落尘埃之时,无人怜悯,亡灵大都拍手称快。
因此虽然他手段不那么光明磊落,但也无伤大雅,甚至因此博得一个好名声。
“你们几个,跟我来,先去领取你们的遗物,再一同试炼。”周林不再继续刚刚的话题,将一切引入正轨。
这些遗物在这里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即信物,它们证明你曾经来过这个世界,是与生界联结的钥匙,也是通往生息的信物。
“不过在这之前,先告诉我,你们生前有何未圆满之事?也就是俗称的遗憾。”
“亲人朋友都不在了,还有什么遗憾。”
“那其他人呢?”
众人皆摇头。
“果真如此。”周林嘲讽道:“我所见识的人越多,就越觉得能坦诚相待之人越少,不管是活人还是死人都是一个模样。”而后语气又玄妙温柔下来:“我刚刚好像忘了说,你们这些人,能被选出来,还有一个理由就是你们,站在我面前的所有人,必定是有遗憾的,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是也没必要隐瞒下去。你们还没认识到,你们已经是个死人了吗?”
无人回应。
周林扫视一眼。所有人都没说没认识到,那就是都认识到了。
第三人耐不住性子,吼道:“这是谁定下的规矩非遵守不可?还有没有点天理了!都是死人了,还要强制我们生死试炼,这辈子我最恨打打杀杀,下辈子,下下辈子也是。我只想安安稳稳地转世投胎!”
“嗯,是个好问题。你这么一提,我倒是也好奇了,我来这那么久了,也从没听说过这个环节的起源,我也不知道是谁创造的试炼。”周林全然没注意到后半句话,独自陷入思考,想去探寻脑海里是否有关于这个事情的记忆。
过了半晌,周林回道:“啊。抱歉。我就是这个样子。我只知晓这是魂主定下的规矩,不知道是谁创造的环节。不过你都是死人了还怕什么?还是说你们现在就想再死一死?”
“这就不必麻烦您了。”阿才笑道:“当活则活。”
“魂主?我看是混主吧,这是什么麻烦规矩!”有人反驳。
“慎……”言呐。
话音未落,言语者如同被施了定身术一般,怔愣望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人。
玉质金相,气质斐然。一瞬间,他想起黎明时分的湖面,周围一层薄雾轻绕,氤氲缥缈,随着阳光的增强,逐渐消散,露出湖面的真容。
他的笑如同枯木生花,突如其来的潮湿气息,阴沉且难以逃脱。
无法正视,却又无处可藏。
“君所言极是,这位置不妨让与你来坐,你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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