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沛白心急如焚,如坐针毡,仰头时雨水落进眼睛,涨得生疼,理智几近崩溃,沉声道:“福伯!你找个跑得快的人去追,别管我。”
被福伯点名的人见沈沛白状态不对,犹豫再三回头问福伯:“要不要先请大夫?”
“不找大夫,找沈惟一!”沈沛白急得大喊,“去啊,去啊!”
叫了人去,沈沛白还是不放心,要亲自出去看看,福伯送他到门口,头顶的伞根本遮不住多少,两人都早已淋湿,正好沈惟一提着小桶和网兜气喘吁吁跑回来,看见他全身湿透,几大步迈到身前蹲下,丢了网兜渔具接过伞给撑着,惊慌问:“哥,宋锐哥说你找我?”
以为发生什么急事的沈惟一在看清沈沛白苍白脸色双目无神的刹那,惊慌变为恐惧,“哥!你怎么了?怎么这样就出来了?”忧心如焚地用袖子擦沈沛白脸上的雨水,问福伯:“怎么回事?怎么让我哥——”
“沈惟一!”看清眼前人是谁的沈沛白猛然回神,打断他的话,声音都在发抖,“不许出门。”
身旁的福伯无奈叹息道:“公子听说你要出去捞鱼,一直在找你。”
紧跟着沈惟一回来的宋锐也道:“还在庄子时公子就很焦急,非要回来看着你才安心。”
沈惟一擦脸的动作顿住。细细看,他哥的脸色何止泛着不正常的苍白,那种恐惧,深深的恐惧从眼底蔓延,本就疲惫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住突如其来的情绪激动,他哥在发抖。
“福伯,叫人请大夫!”沈惟一这瞬间反应飞快,打横抱抱起沈沛白回屋,步伐着急,边跑边喊,“热水!去备热水!”
“不叫大夫,我没事。”冷静下来的沈沛白想让沈惟一把他放下,沈惟一哪里肯放,热水早已备好,沈沛白却不肯进去,在沈惟一要转身时拉住他手腕,张张唇,说不出挽留的话,只是加大手中力度,怕他再出去捞鱼。
“哥,我不走!你赶紧把湿衣服脱下来,不然会生病!”
沈惟一哪里还有心思出去,原本就是一时来趣,听说清州河水满,鱼儿多到闭眼都能捞,他是喜欢捞鱼,但没喜欢到要把他哥撇下不管不顾也要出去捞的程度。
最后是他守在门口,一直跟他哥说话,哪怕沈沛白不回,他还能自顾自说下去,只要让沈沛白听见他声音,知道他没走就好。沈沛白偶尔回,偶尔不回,他也不在意,天南地北想到什么说什么,说幼时趣事,说山中美景,说沙场残忍,说安居乐业,说明日会是个好天气,说前程满怀憧憬,说七十岁还跟哥一起,说永远不会分开。
等沈沛白沐浴好了,他再进去抱他哥出来,很小心地把人放在床上,叫人煮来姜汤祛寒,沈沛白要自己喝,他非要喂,喂完还要哄人睡觉。
沈沛白抓住他手臂,怕一松开他就要离开,如惊弓之鸟,提心吊胆地问:“你还想出去,是吗?”
沈惟一坐床边把头摇成拨浪鼓,比他还提心吊胆,“不去,不去了哥!我哪儿也不去,你别担心,你先好好休息。”
休息休息,沈沛白哪里还敢休息。
他怕一闭眼,沈惟一就走了。
他再次出声,张皇失措道:“外面在下雨,你不要出去。”
雨声早在他沐浴更衣时小上很多,此时落在屋檐声音听来居然还算温柔,小院儿的花草尽毁,但桂树屹立不倒,他觉得他也如花草一同逝去,但沈惟一还在,沈惟一说没事。
“我不出去。”沈惟一弯唇笑着,笑容极为乖巧,极尽耐心道,“哥也说还下着雨呢,我怎么出去?”
声音也极为乖巧,少年音色潺潺动听,分明还显稚嫩,可就是让人安心。
“沈惟一……”沈沛白出声叫着,喊完人又不说话。
“哥别怕,我哪里也不去。”
沈惟一换了衣服,爬床里边去,在他身边躺下,仍是笑着的模样,问:“这样行了吗?我躺里边了,我要是出去肯定会动,一动就会吵醒哥,这样哥能放心休息了吗?”
沈沛白脑子空白地点点头。
可也不敢睡,这样大的雨,不知得落到何时,即使闭着眼,总能听见哗啦哗啦雨声,从没关紧的窗户渗进,像迟钝的刀砍在皮肉,不轻易砍伤,但疼痛一直都在。
晚饭也吃得极为沉默,沈沛白不想吃,沈惟一强势地把饭菜送来房间要喂他吃,如他喂小时候的沈惟一那般,仔细耐心,把花椒都挑出来,才用勺子把混了肉沫的米喂到嘴边。
最后沈沛白终于答应吃一点,只是要自己吃,不要喂,沈惟一把勺子给他,他匆匆吃掉几口,便不愿再吃,沈惟一没法,撒着娇逼他又多吃几口米饭,才重新躺下。
他不愿说话,只是睁眼望着头顶发呆,沈惟一也不说话,抱着他脑袋把自己头颅靠过去,紧挨着等雨停。
这种脑子空空的时刻最好哄睡,尤其沈沛白本就逃避下雨,沈惟一只是漫不经心地轻拍他胸脯,像哄小孩子睡觉那般哄他,绝对不是刻意要哄,只是假装很无聊,假装那只手没有地儿放才这般轻拍,不懈努力下,他终于闭眼休息,很快睡着,只是睡不安稳,一声惊雷,便吓得他睁眼坐起,大口喘气。
沈惟一紧接着睁眼,仓皇坐起,拍拍他后背,问:“怎么了哥?”
以最快速度下床倒来热水,再折回吹了吹,喂到嘴边,温声道:“哥,喝水。”
没完没了的暴雨声中,后背的手是今夜最有力的依靠,沈沛白喝了水,渐渐平缓情绪,低声道:“没什么。”
雨声轰鸣,如雷贯耳。
雨。
如瀑暴雨。
是十年前的雨。
沈惟一继续拍着他后背,很乖道:“哥,晚饭你没吃多少,饿不饿?我叫人送点吃的来。”
“不用。”沈沛白掀被要下床,“你先睡,我吹吹风冷静冷静。”
“那怎么行。”沈惟一当即不答应,把被子盖回去,“不能吹风。哥等我一会儿,我叫人去热姜汤,再煮碗面送来。”
沈惟一把被子掖得好好的,把沈沛白的手也送进被窝,甜甜笑道:“哥等我一会儿,我亲自给你煮面,我厨艺越来越好了,很好吃的。”
避免沈沛白害怕,沈惟一走前还把窗户都闭紧,房门也关好,此时夜色已深,正是准备入睡的好时候,家里下人基本不走动,沈家里里外外都安静异常,唯有雨声冒昧,侵扰人心智。
沈沛白一个人听了好久的雨。
厨房灯还亮着,福伯也在,沈惟一去时很是惊讶,就见福伯正把一个很烫的碗往案板里放,看见他来,解释说:“要睡下了,晚上天冷,想着给沛白送碗姜汤暖暖身子。”
刚热好的姜汤很是烫手,沈惟一笑道:“谢谢福伯,我正好要给我哥煮面,稍后我一起送去吧。”
福伯道:“正好,那我烧火。”
还没褪去的柴火重新送回炉灶,福伯望着长大的沈惟一,很是感慨。
“一眨眼,惟一都这么大了。”
沈惟一往锅里添水,回了一句:“那肯定呀,我一直都想快点长大,好照顾我哥。”
福伯尤为欣慰问:“惟一愿意多照顾哥哥几年吗?”
这下沈惟一很是不解,挑番茄的手也愣在半空,回头很疑惑地问:“我不照顾我哥,我照顾谁去?”肯定得是一辈子啊。
随即想到另一种可能,有些失落问:“我哥要娶妻了吗?”
早听吴婶说哥哥早到该娶妻的年纪,这么些年也没娶,一个人怪孤独的,这话沈惟一一点没敢跟沈沛白提,怕提了哥哥就要娶妻,娶了妻,他睡哪里呢?
他甚至想过,能睡他们中间吗?虽然很荒谬,但确实想过,实在不行,他就睡边上,紧挨着他哥,也不耽误他哥跟新婚妻子也一起睡,多好的主意。
但最好还是别娶妻,娶妻后哥哥注意力就全在嫂嫂身上,日后有了孩子,就更别提还有他沈惟一什么事了,到时候他就是个局外人,是没人要的可怜虫,他才不要那样。
察觉到少年脸上失落,福伯笑道:“你这孩子,怎么哥哥娶妻你还不高兴吗?日后嫂嫂帮着你照顾哥哥,老年了,哥哥还能有个伴,不好吗?”
沈惟一更为疑惑,占有欲颇强道:“可是我的哥哥,就应该我来照顾啊,为什么要多个人一起?”
他拿了番茄回来,丢水里边洗边问:“福伯是觉得我现在还小吗?但我还会长大,我能照顾好我哥的。”
“不是那个意思,你也是要娶妻的呀。”福伯摆摆手,叹息一声,不禁感叹道,“沛白这孩子啊,命不怎么好,现在有你,日后你成家了,我也老了,还不知道有谁能照顾他。”
沈惟一很肯定道:“我啊。”
说这话时正低头在切番茄,头也不抬,不假思索,像脱口而出,更像已经思考过千万遍后才能说得这么理所应当,事实上沈惟一确实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但他一直便觉得他哥就该他来照顾,这种问题为什么要思考呢?为什么要犹豫呢?
小时候哥哥照顾他,现在他长大了,就该他照顾哥哥了呀。
福伯只是笑,笑里包含太多无奈和顾虑,沈惟一不懂他在无奈什么,又在顾虑什么,他只知道雨还在下,他得赶紧煮好面回房间去。
“吱——”
门开时沈惟一端着姜汤和面往里进,说:“哥,我回来了。”
回应他的是安静的空气。
他想不通,他只是去热份姜汤,煮碗面,他已经很快了,但回来就不见人踪影。
他很快推开书房的门,房间漆黑一片,试探性喊了一声:“哥?”
回应他的仍是无边的静。
他拍响宋锐房门,再折回厨房找福伯,像小时候玩捉迷藏一样这里翻翻,那里找找,但也如玩捉迷藏那般,哪里都找不到他哥。
很快沈沛白常去的地方都找过了,都没找着人,但沈家太大,还有很多个角落和房间没翻,宋锐和福伯叫起来许多人一起找,沈惟一跑向大门,询问最后当值还没走的人有没有见过沈沛白,那人忙不迭点头,说:“公子出去前嘱咐过我不许跟着,也不许告诉其他人,说他很快便回来。”
沈沛白撑着伞,说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沈惟一顿时便急得不行,“我哥一个人出去的吗?往哪个方向去了?!”
当值的人指着恣宁街头的方向,“那……那边……往右拐了弯,不知道去哪儿……”
“去叫人出来!都去外边找!”
沈惟一冒雨往关口的方向跑去,脚底溅起大片水花。
“哥!”
他边跑边喊,衣衫在离了沈家屋檐的刹那尽数湿透,头发湿漉漉的黏在脸庞,他全然不顾平日里尤为在意的干净整洁形象,疾步奔走在深夜无人的恣宁街。
“哥!你在哪儿?!”
雨声淹没他的呐喊,他只好用力更大声地呼唤,拐过眼前的弯,往右踏入长兴街,却茫然地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
“哥!我是惟一,我来找你了!”
晚风泛凉,街边夜灯忽明忽暗,全靠未被浓云遮住的半角月光照亮,雨势太大,砸在脸上又冷又疼,像要把人浑身洗礼一遍。
“我数到一百,哥就出来好不好?”
“一、二……”
他凭着感觉往左边继续跑,边跑边呼唤,每逢一个岔口,心里的石头便往下更沉一分。
昂贵的衣料沾水后沉得慌,雨大到眼睛都睁不开,沈惟一抹抹眼,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抹雨水还是什么。
到最后是颤着哭腔喊:“哥!我找不到你了!你出来啊!”
“哥!你出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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