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沛白小时候其实很怕高。
阿爹阿娘很喜欢把他抱在怀里,去哪儿都要带上他一起,慢慢开始教走路以后,他就被放在铺了柔软毯子的地上,或是打扫过后的草地,他也想走,但他站不起来。
他只能坐在原地,仰头看看天,看看云,天是万里晴空的明媚好天气,云是大朵大朵棉花一样的软白,一切都离他太远,遥不可及,后来阿爹带他玩举高高,他怕得不行,眼泪在眼眶打转,他说不出那种感觉是害怕,只是捶打自己的腿要下去。
阿娘最先发现他怕高,稍微一点高度就没有安全感,阿爹便想了个法子,先骑大马,举高高,再把他放稍高一些的树枝上扶着他坐好,然后带他上屋顶,去爬山,一点一点增加高度,循序渐进克服恐惧。
所以他撑着伞,一个人走进雨里。
晚街没人,只有路边夜灯与酒肆的灯光照亮前行的路,渐渐的月亮露出小角,布下清冷光辉。
他在漆黑的夜里踽踽独行,袖子与衣摆很快被雨打湿,鞋子里全是水,风一吹,雨帘拍在脸上,即使撑着伞,下巴也往下淌水。
他走得很慢,离要去的地方还有很远的距离,没人帮忙可能得走到后半夜,手很疼,雨太沉重,压在伞面,撑伞的那只手也很酸。
他心里的雨已经下了十年,绵绵密密,总不停息,不至于要命,只在雨天翻涌,潮湿阴暗,布满青苔,阳光晒不进去,他也走不出来。
耳边是雨打台阶叮铃啷当声,头顶伞面已经快要支撑不住暴雨侵袭,轮椅走过的地方划出两道厚厚的水痕,积水很深,已经快要走不动了。
快了,前面再拐个弯,然后是曲直的长路,只需要拐过那个弯,就能一眼望到尽头,而他要去的地方,便在长长的尽头处等他。
水墨晕染的伞面倾斜,他在不断落下的雨帘中缓缓抬头,那道弯像过不去的河,没有桥,踏过去就是深渊,他渐渐停下,盯着那道弯,眼神流露出悲伤,眼眶越发通红,手在发抖。
走不下去了。
手一松,伞便歪倒坠地,激起水花一片,发出沉闷声响。
本就湿了表面的衣衫瞬间被淋了个透彻,大雨落在头顶,沿着脸颊下淌,循序渐进到尾声,他将自己完全暴露在这场暴雨里。
他仰头看看天,看看云,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云是乌云沉重压抑,眼睛也很不容易睁开,雨水进入双眼,流出来就变成了泪,眼尾遍布红痕,好像要窒息。
伞丢了,人也丢了。他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才敢淋雨,真被暴雨包裹其中却还是心慌,只能狠命掐着自己的腿,心里好像已经麻木,只剩对暴雨的畏惧。
隔壁传来一声声呼唤,那人竭尽全力喊着从一到一百的数字,像玩了那么多次的捉迷藏,只要他想藏,沈惟一便找不到他。
他没应声,像听不见呼唤,他要疯了,不想回去继续当大人。
“五十一、五十二……”
数数的声音戛言而止,沈惟一终于找上来。
“哥!”
少年跑过被水漫过的街道,大步向前,哗啦哗啦,扑通扑通,像心跳的节拍。
临近了捞起掉落在一旁的伞给沈沛白撑着,蹲在身前扶着他胳膊着急道:“大晚上的怎么一个人出来!伞也不好好撑着,你非要把自己弄生病吗?!”
沈沛白视线落在沈惟一身上,眼眶通红,破碎悲凉,说不出话。
“哥?你没事吧?”
这般模样,沈惟一刚落下去的心再次悬起来,惊慌不已,摸上他额头,检查身上有没有伤,“是不是伤到哪里了?有没有哪里疼?”
“沈惟一……”沈沛白缓缓张口,近乎麻木道,“你来干什么?”
“你说我来干什么?!”沈惟一气极,“你知道我回去找不到人多着急吗?”
就那么一会儿功夫,回去人就不见了,天这么黑,雨这么大,夜色深重,独自一人出行,还不知道要去哪儿,沈惟一怎能不着急?
沈惟一拧着眉,“这么大的雨,说出来就出来,一个人也不带,你要是出事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少年被他气哭,又气又心疼,“哥,哥!我已经长大了,我是大人了,你不能还拿我当小孩子看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不要一直躲在你身后,请你把我当成合格的大人,请你学着依靠我!”
也依靠依靠我啊,沈惟一脑中闪过思绪万千,心想我也是大人,为什么还把我当小孩子一样觉得我什么都不懂?
沈沛白静静看着他。
“哥,你说过的,在你心里,我是大人,难道是骗我的吗?”沈惟一没忍住哭出声来,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哥哥,你要是出事,我该怎么办?”
沈沛白抿抿唇,悲凉的眼眸落下泪来,却神色如常道:“我想我阿爹阿娘。”
沈惟一猛地抱住他,“哥!”
大雨打在伞面,伞面微倾,雨水全淋在沈惟一衣服,沈惟一忍着眼泪,不自觉放缓语气,“你跟我说,我会陪你一起来。”
这个方向,是关口的方向,沈沛白的阿爹阿娘,就葬在那边。
“哪有人看人晚上去看的,我们明日再去好不好?”沈惟一止住哭,勉力笑了一下,“现在我们回家好不好?衣衫全湿透了,会生病。”
头顶的伞一直朝沈沛白倾斜,以至于沈惟一明明也在伞下,脸上还在不断淌水,沈沛白把伞扶正,朝沈惟一那边歪去,习惯性为沈惟一抹掉脸上混杂雨水的泪水。
“哥……”沈惟一十分无助地叫他。
沈沛白道:“我想去关口。”
“我明天带你去。”沈惟一眼神立马变得坚定,半带着点询问的意思,“现在,跟我回家。”
沈沛白垂眸,沉默片刻,点头答应。
“哥,拿好伞,我背你回家。”
十五岁的少年肩背仍然不如成年男子厚实,有些薄,能摸到凸出来的骨头,但很有力量,背起沈沛白这样偏瘦削的成年人绰绰有余,背得很稳,走得也很稳。
沈沛白沉默无言,一直都是沈惟一在说,他在听。
沈惟一说:“哥,吴婶经常说你该娶妻生子了,让我提醒提醒你,我故意忘了,就怕你想起,我不想你娶妻,更不想你有孩子。”
“我怕你有了孩子就不要我了,那怎么行呢?你永远都是我哥啊,我是要照顾你一辈子的。我早就想过了,日后我去当大将军,我把你接去军营,再把大壮和陆小辰也叫去,还得多叫几个丫鬟同去照顾你,等我打了胜仗回去,再给你煲汤喝。”
“虽说打仗是比较危险,但那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我不能离开你啊,我看不见你会哭的,我从小就跟你待一起,到老了我们也是要埋在一起的,你不要娶妻,我会照顾你,我还会长大,等我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哪怕是一百岁的白发老头了,我也是要拄着拐照顾你的。”
“我可没胡说啊,大壮和陆小辰都知道,他们可以为我作证,我绝对绝对不会离开你,也不允许别人把你抢走,所以你不要娶妻,我不想要有嫂嫂,更不想家里突然多出来一个小孩子要我帮着带。”
“我去看过你的棺材了,有点小,像小孩子用的,我本来打算等我们都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头再跟你说的,但我有点害怕,所以现在一并跟你说,那棺材得换个大的,到时候把我一起装进去,像阿爹阿娘那样,我们是要合葬的。”
突然嘴上一疼,沈惟一被轻轻拍了一巴掌。
说错话了。
不是谁都能一起合葬的。
“那我不管。”沈惟一不懂,但他就得跟他哥合葬,生前要睡一起,死了也一样。
沈沛白喉咙生疼,嗓音有些嘶哑道:“我没娶妻的打算,家里不会多别人,你别瞎想了。”
于是一路上沈惟一也不再开口,垂头默默往家的方向走,沈沛白更是不说话,两人无言,各自想着各自心事。
清州的晚上本就天凉,风一吹,湿漉漉的衣服宛若沁了霜,沈惟一加快步伐往回走,隐约听见呼唤他们的人声。
雨声太大听不真切,沈沛白更是没听清,脑海里浮现鲜活的两张脸,曾几何时阿爹也是这般背着他到处走。
握着伞的手一松,伞面朝一边歪去,直直坠落在地,沈沛白泄了力,搂着沈惟一脖子,趴他肩窝无声流泪。
他以为不会被发觉,毕竟雨这样大,但沈惟一脚步顿住,站原地听哭声压抑,丁点的声音便震耳欲聋,滚烫的泪水要灼伤肌肤。
哭着哭着,他开始打自己脑袋,哭声更为急促。
两人脸上全是雨水,糊在脸上快要无法呼吸,沈惟一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呼吸,那哭声像锋利刀刃,扎得他心尖疼痛,像凌迟剐肉,浑身都在密密麻麻发疼。
“哥,还有我呢。”沈惟一哽咽道,“我永远不会离开,我发誓——”
后面的话没能说出,沈沛白捂住他唇作为沈家唯一大人,连哭声都极为克制。
哥。我发誓。
我沈惟一,若敢离开沈懿,便遭天谴,不得好死。
我沈惟一,永远不会离开沈懿。
我,沈惟一,永远属于沈沛白。
雨势丝毫不停,雨天立下的誓言在雨天成真,什么都不懂的懵懂少年仓皇立下誓言,以为世间真的有人可以永不分离。
沈沛白把头埋在少年颈间,终于调整好情绪,颤着哭腔的声线稳了些,才命令道:“不许发誓。”
沈惟一静默无言。
“沈惟一。”沈沛白已经冷静下来,只是眼眶还很通红,嗓音哑得可怕,“不许发誓。”
沈惟一缓缓点头。
然后沈沛白松开手,轻声道:“回家。”
沈惟一说:“……好。”
“伞。”刚迈出一步,沈沛白说,“掉了。”
“没关系。”沈惟一头也不回,“哥想淋雨,我们便淋着回去。”
“你会生病。”
“那就生。”
身后水墨晕染开的伞面坠在水里,墨色浓得像要把周围雨水都染成夜空的黑,沈惟一一步一个水脚印,淋着雨,背着他的唯一回家。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