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到家了。”
……
夜里沈沛白便不断咳嗽。起先还能忍着,他怕吵着沈惟一,憋着不咳出声,渐渐没法忍,沈惟一不断给他倒热水,折腾到天亮两人都没睡好。
昨晚一起出去找他的人也都淋了雨,人人都没生病,偏就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还嫌麻烦,不让沈惟一半夜去请大夫,堪堪等到天亮,才允许找大夫来。
喂过药后沈惟一便不许他再劳烦伤神,凡是生意往来一律不见,即使是很重要的要紧事,也让去找小牧,小牧没法决定便等到明日,总之,今日需要休息。
连福伯都说:“好好的一副身体,累成什么样了,大家都不生病,就你生病,还不赶紧歇息。”
于是沈沛白听话的躺了一上午,不声不吭,喝了药便睡觉,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甚至没力气费口舌与沈惟一争辩他没事。
到了下午好上许多,一眼不眨盯着沈惟一看。沈惟一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扶他起来为他穿衣,推他出门,要去关口。福伯说:“外面风有些大,小公子身子骨弱,就不出去了吧?”
沈惟一想想也是,转头就把他哥包裹得严严实实,拿出冬日的斗篷,脑袋也盖上,这样便不冷了。
暴雨过后是大好晴天,晒了一上午的地还有些湿,马车悠悠驶向关口,黄昏还在,城门未关。
漫天霞光照耀下,墓碑不似初见时那般冰冷,黄土上的杂草每年都会来除,即使已经过去有些年头,墓碑还如刚立时一样干净。
沈沛白在这里待了好久,一言不发,只是沉默看着。
许久,天边的霞光黯淡下去,黑夜即将来临,水与天的交际处还有最后一丝红光未散,这时候的天极为好看,像好戏落幕,也像旭日初升。
沈惟一偏头看上一眼,垂眸问:“哥,出去看看吗?”
沈沛白抬眸,“……可以出吗?”关口即将闭城,要出去很麻烦。
“我经常来这里,跟他们都认识,我去问问。”
“……好。”
很快交谈几句,沈惟一很快回来,“可以的哥,关城门前进来就好,不用申报。”
于是推着他哥出去,城外护城河的河水缓缓流向远方,偶然能见鱼儿跃出水面,很肥很鲜,煲汤一定好喝,然而沈惟一注意力却不在鱼儿,看了几眼暗下去的红光,随地而坐,靠着沈沛白,问:“哥,好看吗?”
沈沛白怔怔地望着那点红光,说:“好看。”
沈惟一声音很轻,似担忧破坏晚时的宁静,“哥,我不想念书了。”
“……”
沈惟一说:“我又不考状元,看书在家看就可以。我去庄子,我跟你学,往后你便可以轻松一点。”
沈沛白没说话。
就在沈惟一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时,他出声道:“……念吧。多看书没坏处。”风开始泛凉,幸好沈惟一把他裹得很厚,只咳嗽两声便恢复平静,“听闻边境不太安宁,估计快打起来了,你每顿再多吃点,把身体练强壮,有朝一日进了军营才不会被落下。”
沈沛白都打算好了,等沈惟一过了十八岁生辰,就把他送去天崇,在天崇进军营训练几年,便可以上战场杀敌,建功立业,哪怕到最后并不能如愿成为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也算不留遗憾。
又咳了两声,沈惟一立即挡在风口,听到他说:“上战场也是要动脑子的,不要逞强,你的安危最重要。”
上次沈惟一便说不想当大将军,但沈沛白太明白当大将军对沈惟一来说有多重要了,自从有了大将军这个念头开始,陆靖辰就是沈惟一的第一个兵,沈惟一学着书里形容的大将军的样子身着红色披风,手握杀敌如麻的红缨枪,有模有样地训斥陆靖辰,要站如松,坐如钟,怎么能因为嫌累就要放弃。
后来加入了大壮,沈惟一的第二个兵。
沈惟一一度感慨,大壮比陆靖辰好管多了,让站直便站直,让卧倒便卧倒,沈惟一还给他们分发树枝,说这便是杀敌的红缨枪,枪头只准对准敌人,不准面向自己战友。
在过去数不清的岁月里,沈家便是练兵地,沈惟一带着他的两个小兵东窜西跳,要打什么埋伏仗,一会儿又要派大壮去暗杀谁,要陆靖辰当军师,还搬出布老虎大军说归陆靖辰与大壮管,那两人陪他玩得不亦乐乎,尤为听话,沈惟一苦苦找寻书上所写的当今镇国大将军高啸玄的影子,大壮和辰辰已经把他当作镇守边境的大将军,完全听从他的指挥。
到最后当大将军已经不仅仅是沈惟一的梦想,大壮和辰辰都特别坚信他一定能当大将军,沈沛白也谋划良久,想为他铺路,但愿通往大将军的这条路走得不要太辛苦。
沈惟一犹豫许久,还是问出心中疑惑,“哥……如果我战死沙场,怎么办?”
沈沛白拧拧眉,语气变得严肃,“瞎说什么?”
沈惟一立即改口,“我说错了,呸呸呸!”抿抿唇,继续道,“但如果,我有点意外,你怎么办?”
沈沛白没有犹豫,“不会有意外,你定然会平安归来。”
“……如果呢?”
“没有如果。”沈沛白身体虚弱,说话声音像困在喉咙发不出很大的音,但语气无比坚定,“沈惟一,当大将军是你的理想,不是我的,我尊重你的理想,你也得尊重我的理想。”
“……”
“我要你平安归来,必须平安归来,这便是我的理想,你得答应我。”
上战场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沈沛白本不愿他去,但尊重他的理想,唯一要求便是他得平安归来。
天边最后一点红光也消失殆尽,天际陷入黑暗,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沈惟一答非所问。
“哥,我问的是,你怎么办。”
“答应我。”
至此,那句不想当大将军的话再也说不出口,所谓理想,于沈惟一而言排在他哥后边,于沈沛白而言,沈惟一的理想远胜过自己。
“……好。”
转眼,沈惟一十六岁。
再次拿了甲等小考的沈惟一美滋滋地想着他哥看到甲等后的反应,迫不及待想下学,正得意笑着,陆靖辰突然小声叫他名字。
“惟一。”
沈惟一循声望去,陆靖辰朝他招招手,神神秘秘道:“过来。”
一群人围在最后面一张书案那里,蹲地上嘀嘀咕咕不知道在商量什么,陆靖辰也在其中,估计听到什么好事,立马招呼沈惟一也去,没成想其中一人飞快捂住陆靖辰的嘴,尴尬笑道:“沈惟一,你就不用去了,那不是什么好地方。”
捂陆靖辰嘴的人叫钟珏,是官宦子弟,也是道听途说,想下了学去看看,自己又不敢,得撺辍个人一起,哪成想这群人一听了便都想去,陆靖辰还要拖一个沈惟一。
最后下了学,陆靖辰还是把沈惟一拖去了,跟在钟珏后边,偷偷摸摸做贼似的,沈惟一不解,看着前面牌匾,拽住陆靖辰悄声道:“那不是专门听小曲儿的地方吗?你至于这么偷着来吗?”
“嘘!”陆靖辰赶紧示意噤声,左顾右盼,前看后看,确认人群里没人注意他俩,才道,“这可不是只听小曲儿的地儿,也就敢叫你来,大壮都不能来呢。”
沈惟一拧眉,“可是这地儿我哥不让我进。”
“那不更说明有好东西吗?”陆靖辰拽着沈惟一往小巷去,学着钟珏的样子翻墙,试了几下够不着墙顶,往后拍拍沈惟一胳膊,“清清帮我,我上不去。”
沈惟一似信非信地看他,还在思考要不要进,陆靖辰已经压着他肩膀要他蹲下,利利索索踩着他膝盖爬了上去。
“上来,我拉你。”
见沈惟一还犹豫,不免有些急,“快点的,等会儿被发现了。”
沈惟一迟疑地纵身上墙,两人偷摸溜了进去。
这里是鲜少有人进的柴房,平时没什么人来,不知道钟珏怎么打听到的这地儿,还怪香,就是闻多了容易打喷嚏。不过好歹是进来了,即使样貌年轻,混在人群里也不容易被发觉,沈惟一往前厅走去,陆靖辰立马拉住他:“你去哪儿?”
沈惟一不解:“前面听小曲儿啊,你不是想听吗?”
“谁想听小曲儿了。”陆靖辰恨铁不成钢,拉着他往楼上走,“钟珏说了,好东西在二楼。”
能有什么好东西,沈惟一想,这种地方不就是听小曲儿的吗?听说还能欣赏舞姿,曼妙美好,但他哥说过,这个地方他不能来。
揉揉鼻子,有种做错事的心虚,但陆靖辰还扯着他胳膊的衣服一往无前,假装自己是个稳重的大人,掩唇悄声道:“回去别跟大壮说我们来了这种地方,这里只有我们这种大人才能来,大壮那种小孩子不能来的。”
沈惟一不置可否,仍不觉得这里能有什么好东西。
前方陆靖辰突然停下,沈惟一没防备,险些被绊倒,“嘘!”陆靖辰大惊小怪的压低音量,神神秘秘的,“应该就是这里,里面有声音。”
那声音着实奇怪,像女人被捂住嘴发不出声音,隐隐混着男人的声音,呼吸也好沉重,搞不清在干什么。陆靖辰伸出根手指头把窗户纸捅破两个洞,示意沈惟一和自己一人一个,沈惟一带着疑惑把眼睛贴上去,蓦地瞪大双眼,只看一眼便被吓得连连后退,不小心碰倒窗台插着花的花瓶,掉在地上发出好大的刺耳声音。
再看陆靖辰,显然也是一副被吓到的模样,惊慌不已,看见花瓶碎掉更慌了,瞬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谁啊!”
此时里面的人已然发觉有人偷看,慌乱穿好衣服出来,叫来老鸨,陆靖辰害怕地躲在沈惟一身后,吓得全身发抖。最后还是沈惟一冷静下来,赔了花瓶的钱,一再鞠躬道歉,连连保证什么都没看到,老鸨也是知晓他的名字,不做为难,收了赔钱让他俩走。
直到回家,沈惟一都还没缓过神来,皱着眉,一副恶心想吐的模样,甚至经过长廊时还扶着柱子干呕几声,路过的下人问他有没有事,他摆摆手,又干呕几声,叫人打来清水把脸埋进去,恨不得把眼睛给重新洗一遍。
他哥还没回家,估计又得很晚回来,他自己吃了饭,觉得恶心,没吃多少,一整晚脑海里都不断浮现那个画面,烦的不得了,很晚了还躺床上猛拍自己脑袋,恨不得失忆。
最后撑不住困意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感受到他哥回来,翻个身枕上他哥胳膊继续睡,没想到梦里也有那场景,醒来后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今日休沐,本来说好了跟沈沛白一起出门的,这会儿他哥也醒了,不知道有没有听说他去了那种地方的事,自顾自起床穿衣,像是压根没听说过。
沈惟一也爬起来穿衣,语气非常嫌弃又带着疑惑地问:“哥,两个人为什么会把嘴贴在一起啃啊?那是什么意思?”
沈沛白被这直白的话问的愣住,愣愣地抬眼看他,沈惟一没看出异样,追问道:“他们还是抱着啃的,那样子不痛吗?”
沈沛白轻咳一声,移开视线道:“我怎么知道。”唯恐沈惟一误入歧途,又试探性问:“你都看见什么了?”
果然已经听说了,即使半夜回家,也有人跟他告密,沈惟一有些不悦,但还是将看见的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就看见他们抱在一起啃啊。衣服也不好好穿,两个人都穿得乱七八糟。”
“……”沈沛白坐床边穿鞋子,眉心微蹙,有些发愁,该怎么解释呢?
都十六岁了,也不能拿小时候那一套糊弄了呀。
沈惟一也坐旁边套鞋子,歪头看着他哥,似是难以理解,继续嫌弃道:“会吃到别人口水,他们不嫌脏吗?”话音未落,忽然噤声。
他的视线全然盯在沈沛白的唇,那里看起来软软的,红红的……
好想啃。
这个念头乍一冒出来,沈惟一顿时再次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浑身僵硬,就这个奇怪的姿势盯着他哥的唇看。
沈沛白想到解释了。
“他们——”
抬头,刚一开口,沈惟一也视线上移,目光交接的刹那,沈沛白说不出话了。
嗯?他们怎么了?沈惟一还等着回答。
可是他哥的唇看起来真的好软,红红的,他只啃过他哥的脸,不知道啃一口嘴巴会怎样……
沈沛白不解问:“你盯着我看做什么?”
沈惟一脸色一红。
越想越不是事,丢下一句:“哥我不跟你出门了,我看书去!”落荒而逃。
奇奇怪怪,这个世界都很奇奇怪怪,沈惟一愤然提笔,落笔写下陆靖辰恶行,心想下次见面要他好看!
捧着书看了好久,半个字都没看进去,丢了书仰躺在竹席上,满腔郁闷不得抒发,气得他想立即找到陆靖辰就是一顿打。
什么破地方,越想越觉得一看就不正经,里面的人也奇奇怪怪,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抱着啃啊?害他也变得奇奇怪怪,满脑子都是很糟糕的想法,甚至想找到他哥问问:“哥我能不能啃一口你的唇?”
会被打吧?哥哥会生气吧?毕竟他哥明确说过就不能进去那里听小曲儿,现在想想,在那里发生的啃嘴巴这种事,一听就不是正经话。
如果没去过那种地方就好了,直接大大方方的,都不用问,兄弟之间互相啃一口嘴巴又没什么,他又不会嫌弃他哥口水,他哥要是敢嫌弃他,他就闹,就离家出走找外祖母,让外祖母给他撑腰。
可是现在已经去过了,真是郁闷得不行。哥哥说的果然是对的,那种地方就不能去,好你个陆靖辰,越长大越勇敢,都敢去那种地方了!
沈惟一气得不行,那张写满陆靖辰罪行的纸被揉作一团狠狠摔在地上,仿佛这个纸团就是陆靖辰本人。
摔一遍还不解气,捡起来再摔,纸团碰到桌角弹向房门,哪知正好书房门开了,那个纸团就这么直愣愣摔他哥身上。
“哥!不是!我没想扔你!”
沈沛白愣了一瞬,弯腰捡起掉在脚边的纸团,打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小字,隐约能看清什么“居然敢带我去那种地方!”“我要暗杀陆靖辰!”“陆靖辰你完蛋了!!”
“哥别看!”沈惟一几大步迈过来,抢走皱皱巴巴的废纸重新揉成一团握在手里背身后,冲他哥咧嘴一笑,换上笑脸,“哥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但凡沈惟一晌午在家,沈沛白便会赶回来一起吃顿饭,这是习惯。
沈沛白抬眸,云淡风轻道:“不快,已经比正常吃饭时间晚了半个时辰。”
沈惟一这才惊觉一个上午就这么过去了。
饭桌上,沈沛白好几次都想开口说别去那种地方了,张张唇,看沈惟一吃得正香,就想饭后再说。沈惟一先问了:“哥,那种地方我是不是不应该去?”
沈沛白说:“嗯。”
问完沈惟一又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沈沛白问:“盯着我看什么?我脸上有肉?”
沈惟一脸颊一红,低头刨饭。
他从小到大都喜欢这样刨饭,一紧张就刨得飞快,一点没变。
“慢点吃。”沈沛白继续给盛当归黄芪一起炖的乌骨鸡,“多吃点肉。”
“嗯嗯。”沈惟一头也不抬地把鸡肉一股脑塞嘴里,吃得很急。
沈沛白当他是愧疚,还开导道:“长记性了就行,不能再去了。”正要继续盛汤,沈惟一连连摆手。
“不吃了不吃了。”沈惟一躲着视线,匆匆刨几口饭就往外跑,“哥我出去玩了。”
“……”
没两眼就不见踪迹,跑这么急,到底是真知道错了还是心怀愧疚不好意思面对自己?
沈沛白想不通,但沈惟一已经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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