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反扣着的信封没有海棠,落笔不是熟悉的字迹,但沈沛白挪开茶杯,要拆信时,信封被宋锐拿走。
沈沛白感到奇怪地抬头看他,不动声色蜷了指尖,眼底的那点希冀变成迷茫。
宋锐皱起眉,有些后悔提到沈惟一,开口道:“不是……”
没回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这下沈沛白理解宋锐意思了。
眸子深处的期待落空,视线落回宋锐手上空无信纸的空信封,回神了,启唇道:“与他无关,我只把他当家人。”
宋锐居然还有话要说:“可他就是童养夫,沈家人尽皆知,公子就没想过娶他吗?”今日当真是话多,童养夫,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沈沛白都快忘了,他还记得。
沈沛白转了身,若无其事道:“他一口一句‘爹爹’喊着,我怎么敢想。”今日是惟一十七岁生辰,还得给他煮碗长寿面吃才行,不能再忘记,继续道:“送我去厨房。”
宋锐推他往厨房方向走,说:“他早就不喊‘爹爹’了。”
“‘哥哥’也一样。”沈沛白道,“不许告诉他,那张纸契便当从未有过。”
风月情爱本就是微不足道的附加品,他不需要,也不从沈惟一身上探究。
快到厨房时,猛然想起沈惟一并不在家……十七岁,孤身一人远在天崇,不知道会不会自己煮碗长寿面吃,能不能吃到喜欢的蒸蜜藕和排骨。
“停下。”沈沛白恍惚道,“去书房。”
他把自己陷入无休止的忙碌里,否则一停下来不是沈惟一就是暴雨,没活干了就看书,就练字,就摸着书案角上那个字迹青涩的“壹”字,暗暗出神。
随后漫无目的的翻看属于沈惟一的东西,小到小时候戴过的毛绒绒的小帽子,大到用过的柜子箱子,书房的角落整箱整箱都是沈惟一的玩具,能蜷着躺进一个成年人的高大箱子,半箱拨浪鼓,半箱套娃,半箱竹蜻蜓,半箱泥叫叫,半箱小风车,一箱面具,一箱皮影玩偶,一箱纸鸢,一箱风幡,一箱孔明锁,一箱万花筒,一箱滚灯,两箱蹴鞠……角落里还有五辆四轮小板车换着坐,以及整整六箱布老虎。
这些都是没有损坏被留下做纪念的,更有坏了时直接扔掉不要的。这里也不是全部,房间里还有一部分,最喜欢的放床里侧暗格里睡前玩,后来大了不需要再抱着布老虎睡了,那些位置也没变过。
沈沛白挪到床上盘腿坐好,拉开所有暗格,一排排整整齐齐的布老虎先按颜色排列,颜色相同或相近的放在同一个暗格,再按布老虎心情排列,放在最前排的个个顶着笑脸,无数张笑容像是过去每晚看见的沈惟一的脸,每次对上都是笑容满面心情很好的样子。
沈沛白牵了牵嘴角,发现自己好像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拿出沈惟一送还给他的那一只布老虎,摸摸小虎脑袋,喃喃道:“生辰快乐。”
门外下起朦胧的小雨,直到天黑也不见停。沈沛白在房间门前静立,宋锐问他可是要出去?他摇摇头,说看看雨。恢复一个人住的房间显得很空旷,沈沛白不喜欢这样,坐外边独自赏月,月光下的身影看着有些孤寂。
再过会儿,雨中的月色被乌云盖住,想赏月也没法,他只好听雨。
雨越落越大,不是暴雨,砸在地上溅起小朵水花,多雨多荷,是清州的味道。从前夏日炎热,沈惟一不爱喝水,下人为了哄他多喝点水,可谓是绞尽脑汁,最后沈沛白见他总往荷塘看,便把水倒荷叶里,让沈惟一捧着荷叶喝,小家伙果然喝得很欢。
那时候的沈惟一肌肤嫩的出水,大热天的坐五曲桥上,或是八角亭里,头顶盖着一顶荷叶遮阴,或是拆荷花花瓣玩,或是自己剥莲子吃,小小的一个人,守着那片荷塘,没有任何烦恼。
有时候要沈沛白跟他玩游戏,自己搬了小板凳在岸边坐着,脚底铺满过往船只递上来的花,两手搭在双膝模样乖乖的,脑袋上顶着大片荷叶,看见沈沛白了就招招小手说:“爹爹快来买花!我卖荷花呢。”
沈沛白还没付钱,一朵接一朵的荷花已经放了满怀,沈惟一还嫌不够,忙碌地喊荷塘里的人再送点荷花来,说都要给他爹爹。
沈沛白就笑,说:“你这样做生意会亏的,全给我了,你一朵不留,万一我不给钱就走了呢?”
沈惟一正从岸边接过大捧递来的盛开的荷花,对小小的他来说还是有些沉,他把大捧的荷花扛在肩头笑着往回跑,站沈沛白面前,笑容比荷花还灿烂,说:“那就亏呀,反正都给爹爹,亏也没关系。”
想深了,有些无法自拔,宋锐一连叫了他好几声都没反应,宋锐碰碰他胳膊,提醒道:“公子,夜深了,回屋休息吧。”
或许是受宋锐白天的话影响,深夜里做梦梦见沈惟一。
在花开满树的海棠树下,不服输的少年拿着童养夫的纸契怒气冲冲质问他:“我都十六了,你为什么还不娶我!”
猝然从梦中惊醒,好半天缓不过神来,额头浸出冷汗,待冷静下来,忽然觉得沈惟一这样走了也挺好。
这梦太过大逆不道,左右是睡不着了,点灯坐起,拉开一排暗格里最边缘的那格,最上面是沈惟一送给他的那只布老虎,下面整齐叠着一摞纸。沈沛白抽出最下面那张,因为很少触碰,保存完好,上面的字迹一点不曾模糊,两个拇指印挨在一起,幼时看两印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中间隔着条缝,如今看是紧挨在一块儿,与周边大面积空余相比,像彼此依靠。
沈沛白指腹从小手印上轻轻滑过,还记得那时沈惟一的手有多小,还没一截儿豆角长,力气也不大,却总爱抓住他手指不放,有时是衣衫,有时是头发,总之,用尽全部力气,不让他走。
这张纸契其实也被沈惟一翻到过。
三岁的小孩儿热衷于翻他所有的东西,沈沛白看书,沈惟一就打开所有暗格乱翻,翻出一张纸不认识上面的字,翻个身回头找爹爹问这是什么,沈沛白只看一眼,说:“一张纸契,没什么用。”
“哦哦。”小孩子点头,老老实实给放回原位,继续翻其他东西,翻着翻着,声音里都带了笑意,“爹爹,我的玩具也要放在这里,晚上想拿就拿,方便得很。”
于是沈沛白给他腾出好几个空格,沈惟一开开心心地把小虎们放进去,又隔几天,发现很喜欢的玩具太多,爹爹分给他的暗格不够放,捧着自己的小脸满脸笑意去问:“爹爹,能不能再给我一格呢?”
沈惟一知道怎么让沈沛白开心,这样一笑,声音又乖又甜,沈沛白根本无法拒绝,沈沛白也从来不会拒绝。
然后又给一格,再给一格,沈惟一很辛苦的不断调换布老虎们的位置,从这个格换到那个格,觉得颜色不统一再换回来,换来换去,直到占尽所有格子,终于想起沈沛白也需要放东西,做错事般心虚的给沈沛白留一格。
正好沈沛白叫他:“惟一。”
“啊?”
小孩儿吓一跳,慌乱回头,讨好似的撒娇,“爹爹把我吓一跳。”
沈沛白看见他在搬玩具出来,散落满床,笑着捏捏他的脚,问:“不放这里了吗?”
“要放的呀。”沈惟一说,“我把最中间最大的留给爹爹。”
“不用,最远那个给我就行。”
“好哦,爹爹对我最好啦。”
沈惟一忍不住托起沈沛白的手,用自己脸蹭了几下手心。
“需要我帮忙吗?”
“要的要的!爹爹快来快来,这只小虎颜色太多了,该放哪里呢?”
想来沈惟一就是从那时起逐渐占据他所有生活所有空间。
毛毡地毯要选沈惟一喜欢的样式,所有花瓶按照沈惟一喜欢的陈列方式摆放,书房的文竹和蝴蝶兰要各再添一盆小的,一大一小放在一起,沈惟一乐此不疲提着小水壶去浇水,浇浇大的,再浇浇小的,一直浇到离家出走;书案也要给沈惟一留空间,却不是看书写字,而是他看书写字的时候,沈惟一要紧挨着他,睡觉也好,玩玩具也罢,总之,是要黏在一起的,长大后需要用到书案了,也不要新的,就爱挤一起用他的。
也许更早。
从给沈惟一买玩具,每日跑去沈惟一房间看他,把自己最喜欢的拨浪鼓给他,买好吃的点心,漂亮的衣服和帽子,哪怕一双小袜子也要选最舒适漂亮的,最后终于忍不了,亲自把沈惟一抱回自己房间,休息习惯被他改变……这般在意,可能这时就已经被沈惟一占据思想,成为往后被沈惟一改变的缘由。
沈沛白把童养夫的纸契放回暗格,摸摸沈惟一送给他的小虎,对上那双充满灵气的眼睛。
不。
还要更早。
从听见哭声,看见纸契,答应婚事,按章,取名,从此沈惟一属于他。
从一开始,这个小孩儿就闯入他的生命,占据所有的一切。
恍惚又睡了会儿,睡得不沉,外边刚有动静便睁眼坐起,收拾好自己开门,宋锐早已收好等候多时,瞥见他倦怠神情,关切问道:“公子,昨晚可是没睡好?”
“还好。”
他昂首看看天,阳光没有完全透出,今日或许会是阴天。福伯也进小院儿找他,确认今日事宜后也抬头看天,不禁道:“惟一都十七岁了,听闻城东古董店掌柜家孩子比惟一还小上两岁,都进军营领兵打仗去了,听说是个火头军,负责伙食,做饭的那七八个人都听他的呢。”
宋锐笑了笑,说:“福伯,边境还没有打起来,您说的那个孩子,应该还在天崇。”
清州去的孩子,都得在天崇统一训练,毕竟不是从天子脚下去的,无权无势,都得从底层小兵做起,若训练中途发现闪光点,自会提拔。沈沛白在意的也是这一点,不知道惟一有没有报名,进去了有没有被欺负。
福伯也老了,开始长白发,胡子也渐渐花白,笑呵呵道:“那我不清楚,但咱惟一啊,是想当大将军的人,惟一要是进军营,指定比谁都厉害。”
沈沛白道:“也就力气大点,身上都没几两肉,我更希望他不去。”
当大将军可是沈惟一从小梦想,福伯不解问:“为何?”
沉默片刻,沈沛白才道:“上阵杀敌是会死人的。”如今北方边境不安宁,那是比天崇还远的远方,如果真要打仗,沈惟一极有可能会去那里,沈沛白根本去不了,到时候寄封家书都难如登天。
生在宁静平和清州的沈沛白,即使从书里知晓沙场残酷,确也知晓一旦边境冲突闹大转为以血肉之身相搏,必定会有伤亡存在,而沈惟一,能保护好自己吗?
“我只希望他平安。”
最近沈惟一的信越来越多,几乎隔半月就有一封,渐渐固定为十来天一封,每一封都没留寄信地地址,每一封都细心在信封右下角画上一枝盛开的海棠,每一封信的结尾都记得嘱咐千万不要去找他,沈沛白不知道这算不算离别,如果不算,似乎沈惟一也不会回来了,再也见不到了,如果算,每封信都在告别,十来天后还有告别,无穷无尽下去,藕断丝连,算不算牵肠挂肚?
每一封信都是家常,单方面来信,连个地址都不知晓,信的内容也是日常问好,日常祝好,沈惟一经常自说自话,揣摩沈沛白反应,偶尔开开玩笑,沈沛白甚至能想到他说每一句话时的表情,笑脸盈盈,或是惋惜遗憾,写长高了时满脸得意,写又挣了多少银两也是得意,写吟诗作对的好友落寞离去是感同身受的遗憾,写天崇的藕没有家里的好吃是落寞,揣摩沈沛白会不会因为他长时间不回家因而生他气或是就此把他给忘了时是委屈,还会酸溜溜道一句:“哥不喜欢我了。”“不是亲生的所以可以随意忘记。”
可这些信看多了,沈沛白总不禁怀疑信上内容的真实性。一个十六岁的孩子离开从小长大的清州去往人不生地不熟的天崇,真的能那么顺利吗?
沈惟一信里把他独在异乡的生活描述太好,沈沛白便动了想去天崇看看的心思。
不让偷着去,也不让正大光明去,借着拜访友商、或是去天崇谈生意总可以了吧?
沈沛白是这样打算的,只是去的日子定不下来,每每想到去了天崇说不定能看见沈惟一,就觉得惶惶不安。
沈惟一不想见到他,这是肯定的,沈惟一在故意躲他,这是有待证实的,可若结果不算好看,回来时还能镇定自若假装什么也没发生继续收信吗?沈惟一还会给他写信吗?
直到商老板来信,去往天崇的日子才终于定下来。商老板信里邀请沈沛白亲自去趟天崇,有些话不方便信里说,似乎是很严重的大事,稍不注意会掉脑袋那种。
沈沛白安排好家里的一切,让小褚帮着福伯,庄子也有田良叔和小牧,目前无大事,算是放心了,才带上清州特产坐上去天崇的马车。
回来便面色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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